还未走近,远远便望见一方浑然的巨石,静静地立在入口处。石上镌刻着三个苍劲的大字——“雁窝岛”,是董必武先生的手笔。那笔力沉厚,带着岁月的风霜,仿佛一开口,便是一部无言的历史。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既迎候着今日的我们,也铭记着往昔的荣光与荒芜。这名字起得真好,想来在某个草长莺飞的时节,这里定是北归的鸿雁最安心的巢穴罢。心,便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
沿着那著名的九曲木栈道缓缓走去,才算真正步入了湿地的腹地。栈道是木质的,蜿蜒着,像一条谦逊的丝带,小心翼翼地铺展在这片绿意盎然的秘境之上,唯恐惊扰了千年的旧梦。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咚咚”声,与周遭的静谧一唱一和。两旁是无垠的芦苇荡,高高瘦瘦的,密密地挨着,风一过,便掀起一层层碧绿的、继而转成青白的波浪,那簌簌的声响,是天地间最质朴的歌谣。水泊如镜,一片一片地,将高远的天空与流云,还有那摇曳的苇影,都温柔地揽在怀中。偶尔能看到水面上漂浮着的浮萍花,星星点点的,白得纯粹,像是散落的碎玉。
这静,并非是死寂。你若凝神细听,便能发觉那静里藏着无限的生机。远处有不知名的水鸟,一声两声地啼啭,清亮亮地划过天空;近处的芦苇丛深处,有细微的窸窣声,许是某只小兽正机警地穿行。同行的友人忽地压低声音,指向远方——水泽深处,有两三只优雅的身影,长颈纤足,羽白如雪,正是丹顶鹤。它们时而低头觅食,时而振翅起舞,那姿态从容得不似凡间之物,恍若从《诗经》里飞出的仙子。同或又有东方白鹳,如尊贵的隐士,在浅滩上默然伫立。乘上电动画舫,驶入芦苇荡的深处,更是另一番光景。船行无声,劈开一道澹澹的水痕,两旁是高高的苇墙,将我们引入一个更为幽秘的世界。在这里,人与飞鸟,与游鱼,与这万顷碧波,仿佛达成了某种古老的默契。
然而,这片土地的魂魄,似乎还不止于此。在那片镌刻着董必武先生手迹的景观石不远处,静卧着一处女真人的遗址。八百年的风雨,早已将当年的烟火磨洗得只剩下一些不起眼的土台与碎陶。我站在那里,试图去想象,在遥远的过去,是否也曾有一个女真族的少年,如我一般,在这同样的夕阳下,望着这同样的水泊与芦花,心中盘算着狩猎与归家的路程?历史的层叠,在这里显得如此具体而微。昨日的“北大荒”,与更早的“塞北故地”,在这水泽之中奇妙地融合了。生态博物馆里那些精致的动植物标本,述说着自然演化的神奇;而这片沉默的遗址,与不远处那座记述着拓荒者壮举的“北大荒精神教育展厅”,则共同低语着人类与这片土地纠缠、抗争与共生的壮阔史诗。
归去时,已是黄昏。夕光为无边的芦苇镀上了一层浓郁的金色,浩渺的水面泛着玫瑰紫与赤金的涟漪,辉煌而又苍茫。那九曲长廊的回环,在我心中便不只是空间的曲折,更成了时间与记忆的回廊。我来时,只为寻一片清静的自然;去时,带走的却是一份沉甸甸的、关于生命与历史的感怀。
这一日的雁窝岛,像一阕慢词,上半阕是自然的清丽,下半阕是历史的苍茫。而我,不过是一个偶然闯入的逗点,在它的韵律里,做了一回沉醉的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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