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去秦岭看彩林(散文)
文/萧入铭
车过南充,平原便到了尽头。窗外的景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陡然捏起了皱褶,先前那坦荡如砥的、一望无际的八百里秦川,忽地便收敛了去,换作一派莽莽苍苍、层层叠叠的山的波涛,从遥远的天际,沉沉地、却又迫不及待地压了过来。这便是秦岭了。它不像南方的山那般清秀婀娜,也不似北地的某些山岭那样孤峭荒凉,它是一种浑然的、厚重的存在,是大地一声沉雄的叹息,凝固成了纵横千里的筋骨。
火车一头扎进这山的腹地,便开始了一场漫长而幽暗的穿行。光明与黑暗,便在这旅途中交替上演。方才还在明晃晃的日头下,看那山崖上倔强横生的灌木,将影子投在赭色的岩壁上,如同斑驳的古画;转眼间,便是轰然一声,被吞进了隧道的巨口里。车窗顿时成了一面模糊的墨镜,只映出车厢里旅客们倦怠的脸。耳膜因气压而微微胀痛,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在这密闭的空间里被放大、回荡,显得格外真切而震耳。人便在这明与暗的频繁交替里,生出一种恍惚来,仿佛时间也被这一段段的隧道切割成了碎片,方才的平原已是前尘,而山那头的世界,又远在未可知的将来。
待到列车好容易挣脱了那段最长的黑暗,重见天日时,景致已悄然变了韵味。山,依旧是连绵的山,但那绿色,却仿佛被方才隧道里的水汽浸润过,愈发地浓重、深沉了。空气也似乎清润了许多,贴在车窗上,能看见细密的水珠。山间的云雾起来了,不是那种泼辣辣地遮盖一切的浓雾,而是丝丝缕缕的,像仙人的衣带,闲闲地挂在半山腰,又像多情的女子,欲说还休地缠绕着青翠的峰峦。人家的白墙黑瓦,便在这云雾的间隙里,偶尔露出一角,静默得如同一个古老的梦。
这便是在翻越那道伟大的脊梁了。我忽然想起贾平凹先生笔下那“云雨”的秦岭。这实在是一个极传神、又极富深意的词。这一道山脉,横亘在那里,阻挡的岂止是车马?它拦下了南下的朔风,也截住了北上的暖流。于是,山的两侧,便成了截然不同的天地。这哪里是寻常的云,普通的雨?这分明是天地在进行一场宏大而沉默的交锋与交融。这雨雾,是南国温润的水汽,一路缠绵北上,至此却遇着了冷峻坚硬的阻挡,便只得腾挪、积聚,化作这满山的云蒸霞蔚,将一番柔情与刚毅,都倾诉在这千峰万壑之间。此刻的我,正是在这云雨的怀抱里,一路向北,去赴一个北方的约。
思绪正飘得远,目光却被山坳处几点跃动的亮色牵了回来。那是一片野葵花,算不得繁茂,疏疏落落的,茎秆也细瘦,但它们就那样不管不顾地、热烈地开着,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里,举着一个个金灿灿的小太阳。它们不理会列车的轰鸣,也不在意是否有人欣赏,只是遵循着生命的本能,拼尽全力地绽放着。这无言的、蓬勃的野性,竟比任何名园里的奇葩异卉,更叫人感到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生命的存在,原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像这秦岭的云雨,来了,便来了;就像这葵花,开了,便开了。
隧道又开始多了起来。明明灭灭间,那一片金黄早已被甩在身后,不见了踪影。窗外的山势,渐渐显得舒缓、开阔了些,那逼人的青翠,也似乎淡了一层,透出些许北地的苍黄。风物在无声地转变,我们已经过了那道最高的脊线,开始一路向北的下降了。
当列车终于彻底摆脱了群山的环抱,驶上一片平坦的原野时,天高地阔,夕阳正将最后的余晖染红西边的云霞。回头望去,秦岭只剩下一条黛青色的、长长的剪影,静静地卧在天边,像一头歇息了的巨兽。
我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被钢铁的车厢载着,从它的身躯上一掠而过。我带不走它的一片云、一滴雨,也带不走它的一粒尘、一块石。但那浑莽的气息,那云雨的迷蒙,那野葵花的灼灼其华,却像一枚印记,沉沉地烙在了这北去的旅途上。前方,是北方辽阔的夜;身后,是秦岭永恒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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