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方之音
黄昏里,我独行陕西西安踽踽踱向未央宫遗址。夕阳如血,光芒斜斜地穿过时间之网,铺展于眼前这片土地之上——这里已非昔日的金碧辉煌,徒然剩下些残迹断痕,如大地撕开的一道道伤口,静默地向天空敞开着。
野草在晚风中摇曳,竟齐人腰高了。绿意蔓延,草叶摩挲着断壁残垣,发出一种絮絮的低语,似在诉说着什么。我俯身拨开草丛,只见碎瓦片、烂砖块四处散落,俯拾皆是。这些残骸,被时光之手揉搓了千百年,棱角磨平,光泽褪尽,沉甸甸地卧于泥土之间,像千年古梦的残屑,默然无言地躺在历史的深处。
我蹲下身来,细细抚摸着那夯土台基的痕迹。层层叠叠,竟似千层糕般排列着,层层累积着往昔的雄浑与壮阔。用手轻抠,土屑簌簌而下,每一粒微尘里,似乎都蕴藏着无数个喧嚣的昨日。指尖所触,是祖先们夯筑时渗入泥土的汗水,是岁月一层层压覆的叹息;土屑散落,像是时间之书剥落的纸页,无声述说着生命曾经怎样以血肉堆叠过巍峨的企图。
再仔细看去,几片瓦当碎片赫然映入眼帘。其中一块稍大些,尚能辨出“长生无极”四个字,只是如今在荒草中埋着,倒像是被历史嘲弄的箴言。我想象它当年曾高踞于巍峨的宫阙檐头,承接日月雨露,俯瞰众生如蚁;如今却被荒草掩埋,只留残字向天,仿佛一个巨大反讽的句点——长生之愿,终在无常的碾磨下碎成齑粉,倒向尘泥中去了。
晚风渐紧,从远处吹来,掠过荒原。我侧耳倾听,那风声中隐隐夹着喧闹——仿佛有车声辘辘驶过,有环佩叮当摇曳,有脚步声杂沓纷纭,有鼎沸人声隐隐传来……那风在草尖上起伏,在断壁间回旋,穿过历史幽暗的甬道,将两千年前宫阙的繁华如回声般送来耳畔。然而转瞬之间,风声又寂,一切戛然而止,恍如幻听。原来辉煌的繁华与今日的荒凉,竟只隔着薄薄一层风声的距离;风声一歇,喧嚣便如海市蜃楼般倏忽消尽,唯余荒草在暮色里萧瑟摇动。
在草丛中,我拾起一枚绿得如同苔藓的铜钱,钱文早已模糊不清。又发现一只破陶罐,罐体残缺,内壁却积淀着厚厚的泥土。它们皆沉默如谜,但我知道,这些曾为某人贴身携带、某户日常盛水的器物,如今却成了遗落于荒野的旧梦残片。铜钱曾滚动在温热的手掌之间,陶罐曾盛满过温热饭食,而此刻,它们只是躺于泥草之中,无言地承受着风霜的侵蚀。
夕阳西沉,暮霭渐合。四野阒寂,唯有衰草摇动,虫声唧唧,如絮如诉。我举目环顾,唯见苍茫暮色吞没了整片遗址。回望历史深处,汉家宫阙的巍峨身影,早已被岁月剥蚀殆尽,终于沉没于厚土之下,湮灭于时间之中。
曾经的长乐未央,终究难逃兴亡之劫。宫阙万间,终归都做了土;唯有眼前这片荒芜的废墟,在永恒的时间面前,反成了最顽固的碑文——它用自身彻底的倾颓与沉默,印证了宫殿的存在,又用最无情的荒芜,证明了存在终将归于虚无。
原来,废墟是另一种长生,它不靠砖石而靠记忆的灰烬站立:宫阙崩解成尘,方显出时间本身那无言而威严的刻痕——以万物作祭献,它才得以在毁灭之上,刻写自己无始无终的姓名。
2025-08-12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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