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平
晨雾未散时,秦山的青石阶泛着湿漉漉的幽光。2000多级台阶从云端垂落,石缝里钻出的蕨草蜷着翡翠卷须,石楠叶的光泽在雾里洇开,倒像是谁把整座山浸在了茶汤里。我数到第99级苔痕时,忽听得头顶飘来一串银铃似的笑——这座隐藏在江西省瑞昌市的无名小山,竟藏着如此鲜活的声响。
驮货的黄鬃马从云雾里升起来。领头那匹马的鬃毛挂着盐霜,蹄铁叩在石板上哒哒作响。赶马的汉子摘下帽子一边扇风一边说:“我去给玄真观送米面哩。”他努嘴向着半山腰的茶园:“据说当年红军伤员藏在这道观里,也是靠骡马运粮草。”
石阶忽地亮了。云雾裂开一道缝,阳光正把露珠点化成碎钻。这时节,深山含笑开得正好,青壳里攥着白生生的花苞,像道姑们拢在袖中的素手。黄鬃马发出嘶鸣,惊起几只山鹧鸪,扑棱棱掠过崖畔那株歪脖子老枫——那枝丫上还系着褪色的红布条,许是哪个香客祈愿时留下的。
玄真观的朱漆山门半掩着,檐角铜铃与廊下晾晒的野菊花在风中轻晃。穿灰布道袍的女子蹲在墙角,正往新砌的砖缝里抹糯米灰浆。见我们驻足,她起身在围裙上揩了揩手,转身从香案底下摸出个青花粗瓷罐。
“尝尝今年的云雾茶。”她说话时眼尾漾开细纹,声音却清凌凌似山泉,“清明前采的头茬嫩芽,用竹筒装了埋在响鼓墩下,吸足了春雷地气。”
茶汤在粗陶碗里泛起翠色,水汽裹着兰花香直往人鼻子里钻。忽然檐角铜铃急响,原是那灰袍道姑攀着木梯在系红绸。晨光漏过她发间的柏木簪,在砖地上投出颤巍巍的光斑。我们这才发现,褪色的廊柱上密布着蜂窝似的弹痕。
据传,红军曾被敌人“围剿”,途经此地时被道士们庇护,将伤员藏在神龛底下。后来道观存下个规矩,修缮屋宇时留下弹痕不补,留作念想。
后山茶园里蹲着块蛤蟆似的黑岩,本地人唤作响鼓墩。我们轮流跺脚,地底便传来闷雷般的轰鸣。灰袍道姑折了根油松枝,亮开嗓子唱起采茶调,空谷立刻荡起回声。这时节,山樱开得绚烂,淡粉色的花瓣混着松针扑簌簌落下,给她的道袍缀满春意。
下山时又遇驮货马队。卸了重负的黄鬃马正啃食着石阶旁的野苜蓿,道姑从衣兜里掏出芝麻糖喂它:“老伙计辛苦啦。”马儿湿漉漉的嘴唇掠过她结满茧子的掌心,那双手既按得住琴弦,也握得住瓦刀。
暮色漫过梯田时,整座秦山忽然成了架桐木琴。道观的晚钟、马队的铜铃、采茶女的嬉笑……在群山间交织成绵长的泛音。灰袍道姑送我们到山门前,苍茫云海间回荡着百鸟啾鸣声。
最后一缕夕照掠过观前的五星红旗,给鲜艳的绸面镀了层金。更远处的云海里,山峰隐隐露出一线灰褐色的身影。几户红墙白瓦的人家在山脚下静默着,厨房里飘出炊烟,混着新蒸的艾草香。我们踩着渐浓的暮色下山去,耳畔仍有檐角铜铃应和着山下歌声,眼前尚有弹痕里长出的新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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