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立功
湘西多山,故而也多峡谷。多年以前,我的一位朋友领我去看过一个峡谷,那份幽静、那份纯朴、那份神秘,令人刻骨铭心。那峡谷叫德夯冲。
“德夯”是苗语,即小的意思。小冲,小的峡谷。其实,那小冲隔湘西州首府吉首并不远,仅二、三十里地,在著名的矮寨坡脚。多年来,人们都知道九曲十八弯的矮寨公路,却不知道它的脚下竟别有洞天。
舍公路往右步行约半里,在一座青石拱桥边伫立,便可见到那条深邃的峡谷。进冲伊始,虽然还能听到汽车吃力攀登的引擎声,但宝蓝色的山谷已经在开始复活著名作家沈从文先生“湘西抒情诗”里流逝的文字:“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可清澈见底……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我不知沈老的描绘是否就是以这小冲为蓝本,或许,当年湘西的自然环境,皆有如此之美呗。
越往里走,峡谷越显静穆,有一点原始的神秘,各处景观皆使人灵魂得以净化。石壁间“观音出世”浮雕出普度众生的观音娘娘的慈祥,清潭里“神牛升天”留下的蹄印给人一种“我欲乘风归去”的超脱感,而“山女出浴”那林木掩映下的碧潭使人想起屈原笔下的山鬼。
峡谷里只有一个寨子。乌黑的瓦、黄泥的墙以青山绿水为衬底,位置永远那么妥帖。我的朋友算得是个民俗通,他饶有兴致地告诉我,这里的苗民纯洁古朴:出门做工,门上没有重重的将军锁,稍稍虚掩即可;田坎边插一枝缠青藤的枯枝,标示着这丘田里养着鱼,那么,谁也不再把自家的鸡鸭往这边放;水井里丢一支草标,那是后生姑娘约会的暗号;山路崎岖,碰到对面来人都会主动相让,哪怕是头一回偶尔碰面,也会亲切称大哥、大姐,宛若近邻。
我们去走访的一户农家,素昧平生,木楼的女主人硬要留我们吃午饭。
“乡里乡下没个菜,实在薄待了你们。”端上桌的竟是一个大蒸钵,热腾腾的足有几十个囵鸭蛋。在另外一户农家,我还看到了一件古董——一个灯台。湘西有首唱得很响的民歌叫《马桑树儿搭灯台》,许多人会唱爱唱却全不懂是什么意思。这座灯台就是用马桑树做成的,足有三尺高,上头有个搁桐油灯草的铁盏儿,是供照明用的。这灯台不知有多大年岁了,起码也用过几代人了,年长月久,从铁盏里流下来胶结在灯座上的油垢堆积足有半尺厚,黄褐的色泽比玛瑙还漂亮,堪称一件精致无比的工艺品。这灯台如今还在继续使用。
这个寨子不通电,它的主人又常常懒得走很远的山路去买煤油。寨子里的青年组建了一个业余演出队,照明仍然靠的是松明子。在月光朦胧的夜晚,远处的山峦上有篝火,有情歌,那是美的,但要是在没有星光的夜晚呢?我望着弯弯的山路,听说这小路的源头也就是流水的源头,难道这真是条深邃却没有出路的峡谷?这是我最早跟那个朋友去探访德夯冲,那是1988年,给我的印象却十分深刻。我以此写了一篇叫《峡谷情思》的散文,发表在《湖南文化报》上。一转眼,36年过去了。回想起来,自己常感幸运骄傲,那应该是第一篇向世人介绍吉首德夯的散文吧。
那次去过后不久,我调离湘西又调离长沙到了深圳,成了一名外乡大都市的栖身人,但故乡那条深邃的峡谷总会常常缠绕在梦中。于是七年之后,我又去到了德夯冲。
再去造访的时候,那里已通了公路,也通了电,峡谷口一块高大石头上赫然刻着“德夯风景区”几个大字。当时的感觉是喜忧参半:高兴的是这条深邃的峡谷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出路,担忧的是它会不会也染上通常的“旅游区病”,恐怕它再也不是德夯冲了。有趣的是当年引我进山的那姓邹的文学朋友如今弃文经商成了大经理,管的就是这个旅游区。一路上我都在心里打草稿,见了这位大经理的面,我得给他提个醒儿。公路倒是通了,但没有定期班车,进山那一段还得走路。山还是那般青,水还是那样绿,峡谷照样深邃神奇,只是进山寨处全变了。远远地便可见一座红绿油彩的苗家大吊脚楼,我一下竟迷了路。路边清溪潺潺流着,一个渔夫在钓鱼。
这情景颇有点陶渊明误入桃花源的味道。那渔人头顶竹笠,打着赤膊,裤脚挽得高高地站在溪心急流中忙碌。钓竿只有尺来长,没有浮子,钓竿钓线全埋在水里在湍流间上下滑动,这是湘西独有的钓鱼方式,叫做“梭滩”。儿时我也精于此道。那人技艺不俗,阳光从高高的山隙间斜斜漏下来,他周遭的光斑直闪——有时是他黧黑背脊的反光,大多则是小鱼儿被牵拽出水弹落的光斑。我上前问路,那人歇住钓竿,竟一下叫出我的名字来,原来竟是我的老朋友德夯冲的邹大经理,真是“梦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个大经理竟有如此洒脱的性情实在难得。
管理处沿溪修了一溜有飞檐挑斗的两层楼房。有十多位从周边寨子里挑选来的姑娘后生,他们既是服务员也是演员,平时还得打柴种菜。你可别小瞧了这些“杂牌军”,他们可是个个身手不凡,其中的一位小女子,年方二八便被尊为“鼓王”,她打的猴儿鼓非但四围团寨有名,还曾漂洋过海,打出了苗家人的喜悦、骄傲和威风。
巴掌大块地,巴掌大块天,那时的德夯冲每年竟能吸引十多万游客,地方政府受益不菲。
德夯的成功得益于地道的民俗民风,也得益于独特奇丽的自然景观。青瓦黄泥巴墙交织成的寨子,以绿水和葱茏陡峭的山峰为衬底,简直就是一幅绝妙无比的水墨丹青画。隐藏在大山深处的流沙瀑布蔚为壮观,宽约数十米的瀑布从百丈崖头倾泻而下,从大山隙缝杂树间漏下的阳光将其染成万般色彩,有如苗家染坊前高高晾晒的蜡染印花布。盘古峰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险峻的山峰,从山腰往山巅攀爬,全凭夹在两座山峰间笔陡的云梯。狭窄的云梯高数百米,似乎没有斜度,像是垂直而上与山峰相贴直插云天。脚踩在梯上,白云随手可摘,腿便不由自主地抖,真无法想象这云梯是怎么架上去的。
德夯的夜色最是迷人,落霞时分,各处山弄里都响起了归牧的牛铃。寨子里连绵的青灰色瓦脊上浮着淡淡的柴烟。那天有月亮,天黑得也快,几个苗家姑娘簇拥着我们去一户农家作客。寨子里的石板巷曲曲折折,一个姑娘便点燃了一束麻秆照路。火光映得那姑娘的脸红喷喷的,纯洁而妩媚,像山茶花。那户农家的吊脚楼,上几个坎就到了,姑娘把燃着的麻秆用力抖抖便熄了,放在脚下踩出一片灿烂的火星。正打算提脚往屋里走,堂屋里突然涌出一阵笑,几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姑娘已牵手拦在大门口,嘴里一齐咿咿呀呀唱着“拦门歌”:
锦鸡飞过彩云岩,
歇住羽翎落山寨。
远方的朋友远方的客,
请到我们湘西来。
……
这“拦门歌”的词曲很熟悉——它是我与作曲家杨小波为湘西州30大庆所创作的歌曲。“拦门歌”唱过,来客随意答歌,姑娘们便献上一大碗米酒。好在酒不浓,添兴致而不上头,众人便乘了兴致进了苗家的火堂,团团围定在大八仙桌前。
桌上的菜看得人好眼馋,酸鱼、腊肉、菜豆腐……全是地道味美的苗家菜。有一种叫桃花虾的河鲜,其实不是虾,是一种溪中岩石上的爬虫,味道鲜美极了。吃饭品酒的时候,姑娘们围在火塘边唱歌,虽没有经过什么专业训练,但歌喉竟如此甜润,其声悠远,有如天籁。
月亮升起来,高高地挂在盘古峰巅,整个山寨就像浸泡在梦里。大碗酒和苗歌灌得我有些微微发醺,透过镂花的格子窗,我看见寨头的大坪坝已燃起了很大的一堆篝火,黑压压的游客和乡民正围坐在篝火边。我知道,德夯冲旅游的重头戏就要开始了……
许多年过去了,由于雄伟壮观的矮寨大桥的建成,德夯已经成为全国炙手可热的著名风景区。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怀念那一夜恬静的月色和苗家青年男女的歌声,怀念我的老邹朋友,怀念并感谢像老邹一样默默奉献的那些德夯风景区最早的拓荒者,怀念与德夯的深厚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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