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从北到南,去过的古村落不少。整体印象北边多是广袤大地上一派严整的乡绅富户大院,南边多是流觞曲水边的玲珑楼阁。未去之先,想来这寒信村也应如此。虽然名字占了一个“寒”字,却地处江西赣州的于都县,是不折不扣的南方,所以应该像乌镇、像宏村、像锦溪、像同里,像……一切水乡古村镇的样子。
然而眼前的寒信村却完全不像那些。寒信村紧邻梅江。冬季的梅江,是一条清澈浅碧的大河,安静地、缓慢地流过,澄江静如练。河两边是宽阔的、松软的细沙滩,沙滩外边才是河岸。而寒信村,就在这河岸上。进村一条宽平的青石板路,左手是梅江,右手是村庄。石板路每隔几十米就有一棵大榕树,不,应该说是古榕树,八九个人环抱的那种,虬枝百结的,枝繁叶茂的,遮天蔽日的。这样大的榕树,枝叶不用说有一面直伸到梅江上去。没有气根,原来榕树是可以没有气根的。原来不只是海南、广东等最南的南方才有,江西也是有榕树的。
站在寒信村村头,站在梅江边,头顶是经年常绿的榕树,是湛蓝天空、舒卷白云;眼前是浅蓝的梅江、雪白的沙滩,以及河对岸青幽幽的远山。清透的阳光从榕树的枝丫间洒落,在青石板路上、白沙滩上形成斑驳奇妙的光影。恍惚间,有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错觉,有种一眼万年、地老天荒的宁静。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就是这样了吧。
顺着青石板路往前走,榕树下,有村里的老人在闭着眼睛拉二胡,拉的是《空山鸟语》。行人忍不住纷纷驻足。我只觉曲调空灵,演奏者的神态散淡自在,令人想起“风乎舞雩,咏而归”。偏偏于都过去就叫做“雩都”。同行有一个研究民乐的人说,演奏水平也相当可观。
下一棵榕树下,有村人在摆摊卖土特产,看见我们含笑打招呼。我们在一个摊子上围着桌子坐下,茶和果干就端上来了。各色果干是叫不上名字的,茶却是客家人的擂茶。草绿色、漂浮着坚果末的汁液,入口居然一点也不难喝,有着坚果和油脂的醇香。茶味也是有的,只不过在这擂茶中是一点点缀、一种调味。擂茶其实是一种油茶,似我们小时候喝的黑芝麻糊、杂粮糊而更稀,其冲泡的主体是擂碎的坚果、炒米。当然也放了茶叶末,所以得名。是爱坚果又爱茶的人比如我,会喜欢的味道。
一行人在这一家喝了茶,什么也没买,摊主也完全没有挂脸,还是笑吟吟的。临近的摊主又热情招呼我们去尝尝她家的擂茶和果干,说是每家的都不一样。“你们是作协请来的作家,喝我们的茶是我们的荣幸,是寒信村的荣幸。”原来如此。难道就这么顺势一家家白吃白喝下去?我们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青石板路的右手边,是一村子青砖黛瓦马头墙的赣派古建筑。比如育英小学,这是所始建于1927年的蜚声方圆百里的名校。寒信村地灵人杰、文教兴盛,据本地大姓萧氏族谱记载,仅清光绪年间,寒信村就出了十三位举人。寒信村的育英小学百年来弦歌不辍,吸引了不仅于都本县,还有兴国、瑞金等邻县的孩子来就学,为国家培养了数代、上万名英才。抗日战争时期,小小寒信村出了二十四名革命烈士,从族谱看,他们中多数曾就读于育英小学。
寒信萧氏族谱举世无双,几乎完整保存了自乾隆年间至民国的五、六、七、八修谱原件。其中八修谱尤其了得,当时县以上各级官员均为之题词,其中不乏顶流人物如李宗仁、孙科等,而族谱的序则为白崇禧所作。之后,广东、湖南、福建、江西四省均以此谱为准,集两万余萧姓人家九十九族联修新谱,成为轰动一时之盛事。2021年,寒信古村被评为江西省非遗小镇。
村子里遍布古祠堂。冬日暖阳下,祠堂大门那些高悬的牌匾上,题词曰“驯鹤素柬”“瑞映北垣”“天开文运”……尽显当地崇文重教的民风。有一块牌匾上书“两乐俱全”。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两乐俱全”即既仁且智。我们都在这块牌匾下拍了照,希望能接些福慧。
寒信村最有名的一座祠堂是建于康熙十九年的寿六公祠,供奉着寒信村的开基之祖萧寿六。寿六公祠占据了全村最显要的位置,吸纳着梅江水氤氲的清气,也承接着隔壁水府庙生生不息的人气,聚风聚水,雕梁画栋,器宇轩昂。
客家人重视风水。唐代风水大师杨筠松的“杨公水法”即发源于赣南。杨筠松曾长期在于都一带活动,相传他曾在寒信峡谷中的船上口占“头顶八字水,脚踩寒信嶂,谁人葬得中,代代出宰相”四句偈语,这在当地流传甚广。五百多年后,“萧寿六公赋性颖悟,德行仁慈,精明阴阳地理。于明洪武七年,自赣县信江营沿贡水而上,游梅水至于邑北乡寒信峡,相其地壮丽丰腴、水绕山环、惬其卜筑之愿,遂买而居。为峡溪奠基始祖。”逐渐繁衍出两千多人口的寒信村。
“精明阴阳地理”的萧寿六之所以选定此处奠定子孙世代的基业,除了和今天的我们一样,觉得此地山水大美、风光殊异,恐怕更多还是出于风水的考虑,兼信了杨筠松的偈语,希望后代能出宰相吧。
无论如何,寒信村是因寒信峡而得名,这是无可置疑的。然寒信峡的名字又是怎么来的呢?清同治十三年《雩都县志·山川水利》载:“寒信峡,县东北六十里。峭壁蹇产,夹峙两边,汉水(按:即今梅水)泄出其中,每于岁暮,峡中先寒,因以为名。”寒信,居然是与“花信”异曲同工的名字,多么清雅。
从萧寿六建村起,又有六百多年过去了,梅江水由肥而瘦,而寒信峡依然“冬江水寒峡先知”,村人依然坚守着重视教育、礼敬读书人的传统。这样的寒信村,背山面海(我愿称之为海),白云悠悠,美得仿佛世界的尽头。
原标题:寒信,居然是与“花信”异曲同工的名字,多么清雅 | 邹世奇
栏目主编:舒明 文字编辑:钱雨彤
来源:作者:邹世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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