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曾经熙熙攘攘的渡船渐渐冷清(丁正如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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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抵达朝天嘴码头,一座硕大的“放映机”早已映入眼帘,似乎标志着小镇与电影的不解之缘,又仿佛诉说着这座千年古镇的过往岁月——如同电影般动人精彩。
一路上,得知我要前往江津白沙镇,好多重庆人都一脸惊讶,好言相劝:“连我都没去过!”“你啷个回事哦?”“么得撒子看事!”
对此,我只能用普通话报上菜名:《风流一代》《黄金时代》《一九四二》……这些在白沙取景的电影让我对这个小镇产生了亲切感和好奇心——当说到《不成问题的问题》时,别人的反应让我觉得自己像极了那部电影中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尤大兴。
“好了咯,你觉得么得问题就可以撒!”
2024年11月下旬,白沙的空气中透着丝丝凉意,似有若无的雾气给小镇披上了一层半遮半掩的面纱。随着两年前白沙长江大桥通车,曾经熙熙攘攘的渡船渐渐冷清,几乎只有本地的老人和一些学生依旧选择乘船出行。
渡船上,在一排箩筐和本地人中间,我发现了几个拖着行李箱的年轻女孩,其中两个是来上学的,另一个则坦言刚从广州辞职返乡。我们一边聊着天,一边走上岸,“起码到明年春天之前,不想再出去漂了。”说完,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
朝天嘴码头是白沙的心脏,也是历史的见证者。相较于焕然一新的重庆朝天门,作为川江水域唯一保存原貌且仍在运转的老码头,朝天嘴一如既往地吸引着当地人聚集于此:吹吹江风、听听川剧、喝喝坝坝茶、摆摆龙门阵,保留着原汁原味的生活气息和历史记忆。
抗日战争时期,白沙依托黄金水道被划为抗战迁建区,担当起拱卫陪都重庆的重任,成了大后方的大后方。作为长江上游的重要战略运输港,朝天嘴码头不仅运送了大量的军事物资出川,也迎接了各界人士前来造访、讲学、办厂、宣传抗日救国,又或者,只是休养生息、韬光养晦、求得片刻的安宁和暂时的喘息。
1938年9月的一天,萧红就这样孤身一人坐了七八个小时的船来到白沙。在朝天嘴码头迎接她的,是守候多时的好友白朗。这对来自东北的姐妹花时隔一年再度相逢,刚见面时便流泪相拥。彼时的萧红,身怀六甲,行动不便,贴心的白朗还特意为她租了一乘滑竿,自己则跟着轿夫缓步攀登朝天嘴那77级石阶。
朝天嘴码头上的“放映机”(丁正如意/图)
到了12月初,萧红与白朗再次来到朝天嘴码头。此次道别成了永诀,也留下一段令人唏嘘的对白:
“我愿你永远幸福。”萧红对白朗说。
“我也愿你永远幸福。”
“我吗?我会幸福吗?未来的前景就摆在我面前了,我将孤苦以终身。”
萧红究竟带着怎样的心情来到白沙?她为何在孩子夭折几天后便匆匆离开?如果在白朗的照顾下多待些日子,命运的齿轮是否会朝不同的方向转动?在香港,她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千里之外的江边小镇有没有从她的记忆中掠过?这个在她漂流过的地方中,最常被世人忽略的一站,在她心里又有怎样的位置?
我有许多疑问,却没有答案。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萧红与白朗这段充斥着温情和凄楚的对白,是女性友谊的隽永注脚,也是电影《黄金时代》中最让我动容的部分。
2014年12月,在伦敦国际华语电影节首次观看这部影片时,我多次潸然泪下。彼时彼刻,恐袭的阴云几近笼罩欧洲大地,离家万里的我,在丧失安全感的年月躲进电影院,与颠沛流离的女性角色们感同身受——世界在下沉,而我只能奋力抓紧身边最近的一块浮木,努力随波逐流。
古老的街巷,诉说着白沙的历史(丁正如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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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边有一栋两层穿斗结构的木楼,便是当年的粮食堆积所(后勤总司令部驻川粮积处第二十六仓库白沙堆积所),如今成了江记民生酒铺。从米到酒,是酒文化的叙事,也是时间的造化。
90后店长小刘热情地向我介绍这栋建筑的历史,以及当地文旅部门对这儿的规划:“有许多电影电视剧都来取过景。以后我们这儿的二楼,也会向游客开放。现在?现在上面都是空的呢。”
近处说,2024年12月热播的电视剧《我是刑警》就在朝天嘴码头和粮食堆积所取过景。有意思的是,该剧主演于和伟多次饰演过的“陈独秀”也曾在1939年初夏应邀到白沙镇黑石山居住了三个月,并在有“川东第一大礼堂”美誉的鹤年堂为聚奎中学的学生做了一次演讲,那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公开演讲。
原来,由于白沙朝天嘴与重庆朝天门酷似,且地势地貌及周边环境如同一脉相承,许多影视作品——尤其是抗战年代背景的影视作品,纷纷将朝天嘴码头作为朝天门码头的“替身”。朝天嘴与朝天门如同两生花,更互为前世今生:“朝天嘴的现在”与“朝天门的过去”形成一组组镜像,互相映照,可惜却无法在今天顺利通航。
由于年龄相仿,小刘和我聊起自己的生活。原来,小刘并非本地人,而是来自另一座长江边的小城——位于三峡库区腹心的万州。刚嫁到白沙时,她一度非常想念家乡,也会遐想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在重庆主城区发展是否会更好?而如今,她的生活愈发安定美满,对白沙的印象也越来越好:“毕竟,白沙也是重庆数一数二的大镇嘛。”生活在这里的人,似乎很喜欢用这句话来总结自己的生活。
从码头沿着东华街一路向右,经全国最大的临江吊脚楼、流水寺及诸多历史古迹,便可抵达白沙影视基地(糖厂拍摄区)。漆黑一片的游客中心门口,两个女孩正蹲在地上,一个背着单反相机查阅照片,一个正在用手机查询回重庆大学城的大巴。原来,她们特意准备好民国服饰,想着能在这儿美美地“出片”,结果大失所望:“这里的规模比我想象中的小多了,逛一圈就出来了。”
一眼望去,两个高耸的烟囱配以厂房上的标语,令人以为误入了平遥电影宫。沿着各种剧照、明星签名、导演题字向里走:东水门、火车站、国泰大剧院、新华日报社、民生轮船公司……更多“老重庆”的“替身”争先恐后地进入视线,一时真假难辨。
全国最大的临江吊脚楼(丁正如意/图)
这让我想起让·鲍德里亚在《拟像与仿真》中,用“超真实”论述美国迪士尼乐园的虚幻景观与现实美国社会的关系。
晚上,我在一家洋溢着浓郁民国风的饭店,再次见到了“影视园”,或者说,“老重庆”。置身于一个缩影中的缩影,品尝着既像江湖菜又像本帮菜的佳肴,一种微妙、丰富、有层次感的意味呼之欲出——这或许源于我对一个时代的华丽想象,抑或只是此地盛产的花椒在舌尖施展魔法。
相较于影视基地内的冷清和寂寥,门外的白沙古镇与新城却出乎意料地生动、鲜活。事实上,拥有几十处文物保护点以及抗战文化遗址群的白沙,就是一座活的博物馆。当地政府也巧妙地因地制宜,提出在抗战遗址的基础上打造“老山城”影视基地的构想。
迄今为止,如同天然片场的白沙吸引了贾樟柯、许鞍华、冯小刚、梅峰、张一白等大批电影人前往,拍摄了《风流一代》《不成问题的问题》《黄金时代》《一九四二》《雾都》《重庆谍战》等百余部影视作品。
建于明代末年的张爷庙,是白沙古镇里唯一保存完好的殿宇框架庙。1934年白沙大火,张爷庙因其罕见的封火墙结构得以幸存。抗战时期,张爷庙成了聚奎书院和白沙镇区立女子初级中学校的办学地,还安置了大量伤兵治疗,有“战时医院”之称。
走进张爷庙,一边是“县衙”,一边是三层楼房——二楼是白沙抗战文化陈列馆,史料详实、内容丰富。
我即将离开时,几个叔叔阿姨来到张爷庙,开始吹拉弹唱,排演起川剧。工作人员告诉我,白沙是远近闻名的“川剧窝子”。我想起江记民生酒铺旁的白沙镇川剧协会,小刘说,“如果不是在装修的话,那里有许多人喝茶听戏,特别热闹。”
离饱经风霜的张爷庙几步之遥,便是抗日爱国将领夏仲实的官邸夏公馆。1944年,冯玉祥为抗日募捐来到白沙,夏仲实便在此宴请了冯玉祥一行。此次募捐活动在白沙共募得大量金银首饰等实物和现金650多万元,创造了全川最高纪录。其中,学校组献金总额300多万元,足见当时师生的团结与热情。事后,冯玉祥在《川南游记》一书中,特意撰写了文章《最爱国的市镇——白沙》。
如今这栋白沙唯一保留完好的民国民居大门紧闭。据旁边的店家透露,夏公馆的钥匙在当地村委会的手上,有电影来拍才会把门打开,没事就关着。
“我当然进去过,”这位带着邳州口音的男人略带得意地说道,“但里面是空的,啥都没有,有电影拍就搬道具进去,拍完了就拿出来……像一个空壳。”
饱经风霜的张爷庙(丁正如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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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沙镇的每一天,我都会回到这里——站在人来人往的朝天嘴码头,我的视线如同摄影机镜头,时而穿透雾气萦绕的江面,时而拂过一张张普通又独特的中国面孔,想象着一代又一代人在这里聚散离合,最后融入时空的洪流,不知何去何从。
从码头出发往左,沿着日落的方向一直走,可以到达曾挖掘出汉代陶器的驴溪半岛。这里坐落着抗战时期由宋美龄创立的“新运纺织厂”,全名是“新运总会妇女指导委员会新运纺织厂”。这座西南最大的布匹生产基地,不仅提供了军需,还解决了官兵家属、失业人员、难民群体的就业问题——先后参加生产的妇女多达七万人,为女性在战时自食其力提供了可能。
新中国成立后,“新运纺织厂”几经更名,但无论名字怎么改,纺织厂素来都是女性的大本营,是女性辛勤劳作、挥洒汗水的园地,埋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女性故事和白沙记忆。
渡船上遇到的那两个女孩的学校也在驴溪半岛——重庆航天职业技术学院。对本地人而言,她有个更亲切的名字——江津师范,亦可视作本地的重要文脉。
1934年,曾在北京大学师从蔡元培、前一年刚创办了“江津县立简易乡村师范学校”的吴太仁在驴溪半岛创设了四川平民教育促进会白沙实验区,效仿陶行知、梁漱溟等人在山东推行的平民教育模式——以半农半读为培训形式,让乡村子弟接受教育;还举办多期妇女实验班,为普通女性提供了受教育的机会。
在硝烟四起的战争年代,白沙一度有近40所大中小学校,在校人数超过一万人,是座名副其实的“学生之城”。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内迁过来的四川省立重庆女子师范、川东师范等学校,彼时的教育部还在白沙创办了战时女子最高学府——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今天西南大学的重要前身),以及负责招收战区流亡女学生的第四国立中山中学、接收沦陷区流亡学生的第八国立中山中学,让不同年龄却同样流离失所的女孩依旧有学可上。
其实,早在1905年——清朝末年,本地乡绅、“聚奎学堂”首任堂长邓鹤翔就在白沙溜马岗兴办了全川最早的女子小学“私立新本女子学堂”,由他的妻子诸树德任堂长。
随着学校内迁,中央图书馆、国立编译馆等学术机构也相继在此落户,白屋文学社、教育部特设大学先修班、各种报刊也随之而来。陈独秀、冯玉祥、梁漱溟、台静农、魏建功、吴宓、黄炎培等各界名人,都在白沙登台讲学、发表演说,有的还留下著作。
金庸也曾走了两天来到白沙,求助时任国立中央图书馆首任馆长的表兄蒋复璁,在图书馆的阅览组开启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这段被书海包围的工作经历,也为他日后的创作打下了基础。
“文化四坝”之一的白沙不仅是庇护所,更成为了一代人的精神家园。漫步于大街小巷,仿佛能看到那些年月从全国各地而来的年轻人,带着对知识的渴望和保家卫国的激情,为这座天气阴晴不定的小镇,带来光亮和希望。
1942年3月29日(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殉难纪念日),江津白沙音乐教育促进会与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在江津师范学校举办了以宣传抗战为主题的“中国音乐月万人大合唱”,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在1942年6月出版的《青年音乐》第一卷第四期《白沙万人大合唱记盛》中,作者孙楚就详细介绍了参与合唱的群体:“下午一时许各校歌手相继莅止,计有女师院先修班、十七中、男校、女校、女师附中、川师、渝女师、乡师、白沙女中、聚奎、新本、修平、至德十三校凡六千余人,文化机关民众团体以及听众在万人以上,堪称轰动一时之盛会。”
同时,他还在文中特别提及女性在其中的极高参与度:“歌声随指挥棍突起,嘹亮宏大,声闻数里,与会者男声仅及女声三分之一为大会特色……休息间举行义卖,收入悉数捐助慰劳该地伤兵。先修班某女同学以三百元之成绩列为冠军,片刻集千元以上之数,出席之受伤将士感奋之情见颜间。”
可见,白沙从来不缺女学生的身影,更不缺女性的声音。
淡季的影视园,宛如无人之境(丁正如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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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时候,在码头上左右为难的我,常常直接转过身走几步,在“永兴供销合作社”这儿爬坡上坎,便能像坐电梯般“直达”石坝古街。
走在这条从整块巨石坝上凿出的街梯,渐次出现理发店、小卖部、文具店、露天麻将桌、药房、石坝街小学、《重庆日报》创始人卞小吾故居,以及偶尔路过的棒棒军……可惜的是,萧红和白朗一家当时的住所及萧红生产诊所的具体位置,已难以指认。
我们知道的是,11月下旬的一天,萧红在黄泥嘴街的一家由日本女人二十四静子(注:二十四静子是白沙聚奎中学校长、曾留学日本的邓石仕的夫人,毕业于日本一所医科大学)开设的产科诊所“静子妇产医院”生下孩子,又很快失去了他。而萧红在待产期间创作的小说《孩子的讲演》和《朦胧的期待》,却永远留了下来。
“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愁苦中,还不如那山上的飞鸟,还不如那田里的蚱虫……”来自平原的我一边默念着《朦胧的期待》,一边气喘吁吁地爬上石阶,很难想象彼时日趋沉重的待产身躯面对似乎没有尽头的长长石阶,她是否如小美人鱼般每走一步都身心如刀割?而她那些由孤独、痛苦、无助、自省、创伤凝结而成的个人史诗状的“风暴”,或许我们从未真正认出过。
石坝街也是《风流一代》宣布开拍的地方。此刻,几位老人正闲散地坐在街边,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比起萧红生活过的地方,他们似乎对来白沙取景的电影更津津乐道:“2023年9月有部电影就在这里拍嘛。”“我们这里也有人去当群演的。”据说,当地还有一支专业的“龙套队”,有些居民甚至还专门定做了戏服,为演好角色做足了准备
1880文创咖啡馆,白沙的文青聚集地(丁正如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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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被问及是否会去看电影的时候,站在一旁的中年人笑着抢话道:“电影哪有麻将好玩噻!”
往前走几步,便是曾经的国民党党史编纂委员会旧址。在门口,我坐上一辆开往“城市天地”的公交车,“滴——老年卡”的提示音此起彼伏,所有人似乎认识所有人——大家轮流接话,像个合唱团一样。
吃完晚饭,我来到白沙国际影城,00后工作人员得知我要看的是《风流一代》,便热心介绍:“这部电影是在白沙取景的哦。”他很快说出电影在石坝街取过景,又告诉我一定要去看看黑石山上的聚奎中学。
可惜的是,之后几天,当我来到这所曾经群贤毕至又培育过诸多人才,拥有鹤年堂、七七纪念堂(抗战时期为私立新本女子中学校舍)及诸多文人墨迹的学校,才得知:自新冠疫情起,这所全国唯一需要收取(30元)门票才能进入的中学,不再对外开放。
“可是,怎么来看电影的人这么少呀?”我问年轻的工作人员。
“今天是第一天上映嘛。”旁边的嬢嬢赶忙解释道。(事实是,当天是11月23日,电影上映的第二天。)
“你是艺术生吗?”我又问年轻人,试图将他现在的工作与所学专业联系在一起。
“是的,我在中学时就加入了合唱团。”这位聚奎中学的校友自豪地说道。
看来,相较于如同城市名片一般存在的“影视”,白沙人骨子里流淌的是歌唱。
电影即将开场,我来到“5号龙年如意厅”。随着脑浊乐队的开场曲“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些曾经参与“万人大合唱”的女学生仿佛穿越时空,与银幕上的人物重叠了。
人在倦怠不安的时候,总想找找来时的路。可是,对于我这样一个连祖籍都是移民城市的人而言,我的原乡究竟在哪里?祖籍,似乎因为过于言之凿凿,反倒显得模糊而暧昧,又仿佛遮蔽了太多——关于母系的家族史,关于具体的人在宏大的变迁、流动和离散中存在过的痕迹……那些因为太过细微、新鲜、复杂,或者,仅仅被历史和社会风俗判定为“不重要”而未被收入“正史”的“侧面”和“切片”,恰如蝴蝶扇动翅膀的那一刻——却也正是由于这些被人忽视的瞬间,我才成为了我。
电影散场后,我的耳朵仿佛落在了座位上,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崔健的《继续》。嬢嬢告诉我外头下起了大雨,00后则给我指了一条直通酒店的“捷径”。我按照00后说的路线,从停车场的一边走到另一边,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参考资料:叶君,《从异乡到异乡:萧红传》;孙楚,《白沙万人大合唱记盛》;重庆市地方志办公室网站,《古驿白沙,历史与现实积淀的悠远传奇》;以及白沙抗战文化陈列馆、中等师范教育历史陈列馆、白沙影视基地所展出的资料等。)
南方人物周刊特约撰稿 丁正如意
责编 杨静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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