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的地方,必有桥。桥,是河流写给大地的情诗。
我曾以为,南国的水都是温柔的。白日里,碧波如绸,等到傍晚,夕阳为水面抹上胭脂色,晚归的渔舟轻轻划过,撩动波心。于是,南国的桥便有了温婉的模样。然而,当我站在泉州的洛阳桥前,所有的想象都被眼前的古朴与厚重彻底颠覆。青灰色的桥身如一道凝固的浪,扑面而来的沧桑感让我屏住了呼吸。这里没有江南的婉约,只有海风雕刻的粗粝与千年未散的咸腥。
到达时,洛阳江潮水尽褪,露出沉凝的滩涂。空气中闪烁着碧蓝、青翠和乌金的色调。一半轻盈,接近天空;一半厚重,贴近大地。水面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点,如遗落的珍珠,柔和透明。几条小舢板停泊在浅滩,船头相对,宛如盛开的莲花,漂浮在粼粼波光里。
洛阳桥 福建省文化和旅游厅 供图
洛阳桥横跨江面,它不只是江水的情书,更是一篇恢宏的史诗,记载着泉州人向海而生的故事。在这里,历史得以回望。
曾经的洛阳江水流浩荡,自朴鼎山南麓源起,携刺桐城“东方第一大港”的余韵,一路奔腾,注入泉州湾。它原本不叫洛阳江。西晋末年,永嘉之乱,洛阳的世家大族南渡至此。他们卸下马车的铜铃,却卸不下刻在骨子里的乡音。当第一捧泥土被塑成新居的飞檐时,他们是否在咸涩的海风里,听见了黄河的呜咽?洛阳!洛阳!他们需要一个熟悉的符号,在远方呼唤自己的根脉。从此,江水流向大海,名字流回故乡。
这里原本没有桥,只有一个古渡口。北宋名臣蔡襄亲自主持了洛阳桥的建造。造桥前,正如宋人方勺在《泊宅编》中的记载:“泉州万安渡,水阔五里,上流接大溪,外即海也。每风潮交作,数日不可渡。”造桥后,洛阳桥如同一把镇尺,稳稳地压住翻涌的风浪,百姓的脚步从此不再被江水阻隔。
我踏上青石板铺成的桥面,忍不住触摸两侧的石栏。每块石料都经过精挑细选,巧借潮力浮运架梁,最终稳稳安放在基石上。桥的两端各有石将军像镇守,石塔耸立,雕工精湛,古朴中透着灵动。桥下是独创的筏形基础。石块如舟,沉入江底,紧密叠砌成坚固的脊梁。桥基上,牡蛎层层叠叠,将巨石紧密结合,抵御滔滔江水的冲击。那些凹凸的壳,像母亲缝补旧衣时交叠的针脚,细细密密,遮挡住岁月的风霜。
漫步洛阳桥,石栏上的刻痕将我引向千年前的悠悠时光。几只白鹭破空而过,恍惚间,耳畔传来商贾的算盘声、船工的号子声。鼻尖,仍能嗅到远去的茶香。宋元时代,泉州已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盛开的刺桐花让刺桐城美誉远扬。远方的船只载着珍宝驶向东土,而泉州人也乘风踏浪,扬帆远航。洛阳桥再次成为乡愁的起点,承载着千年的别离与无数游子的思念。
我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桥面的石板被岁月磨出深浅不一的凹痕,像一行行未写完的诗句。忽然想起,诗人余光中也曾在此徘徊。他站在桥上,细细计步,丈量着他乡与故乡的距离。从桥南到桥北,诗人走了“一千零六十步”,每一步都踏着历史的韵脚。潮水在远处涨落,隐隐传来他的叹息:“多少人走过了洛阳桥,多少船驶出了泉州湾……”石栏上的刻痕依然沉默,但那些消逝的足音,早已在潮汐中化为永恒的回声。
感慨间,一位渔家女吸引了我的目光。她肩挑扁担踏上长桥,桶中盛满牡蛎。日光漫过她的脸庞,扁担在她肩头吱呀作响。随着木桶颤动,几粒牡蛎壳骤然翻开,银雪似的内甲似欲照亮石栏上斑驳的雕纹。此刻,水桶中盛的似乎已不再是牡蛎,而是被潮汐反复淘洗的光阴,沉淀着岁月的重量。
她与我擦肩而过,留下淡淡的海腥味。我转身顺着她的背影缓步而行,渐渐模糊的身影,不禁让我想起余光中与蔡襄。风掠过耳际,带来几句零碎的叮咛,像母亲送别游子时重复的“珍重”,又像古渡口船夫吟哦的旧调,悠远而苍凉。忽然想起《古诗十九首》里那句“行行重行行”。千百年前那些被迫远行的人,是否曾回头,将故乡的模样刻进瞳孔?浅浅的江水,倒映着晋人南渡的背影,藏匿着宋元时代风樯鳞集、云帆遮天的时光……
在桥北的蔡襄路上,我走进一家餐厅,品尝了地道的小吃——海蛎煎。金黄的蛋液与新鲜的海蛎混合,裹上红薯粉,煎至金黄。一口咬下,海蛎的鲜甜在舌尖爆裂,咸湿的海风仿佛扑面而来。红薯粉将食材紧密黏合,每一口都能感受到大海的馈赠和大地的厚重。此时,我想起那位渔家女远去的身影,和走过洛阳桥的那些早已远去的灵魂。(作者:李琳;编辑:杨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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