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建群
1991年暮春,我去北京,火车马上就要开了,我的右手靠窗户的位子还空着。我有些担心,怕会是个满身雪茄味的粗鲁的男人,或是一个有着琐碎的自尊、处处耍些小聪明的世故女人,我希望会遇到一个聪明的、年纪轻一点的、个头小一点(这一点是为着我着想,座位本身就够窄)的女孩。突然闯进来一个高声说话的男人,将行李往我的头顶放。我正有些沮丧,男人后边一个身材单薄、穿牛仔服、留男孩子短发的女孩坐在了旁边。男人叮咛了一阵,下车了。我本来希望会给我叮咛两句,让我照顾,但是没有。他下车了。
我是怎样找到借口和她说第一句话的?在漫长的、无所事事的行旅中,这种借口并不难找。在拉话中,她叫我叫她“电台小王”,说她是一名地质队员,基地在西安,经常是野外作业,西藏、青海、新疆是常去的地方。我很怀疑她这话的真实性,但是她说这话是真的。她说男朋友在北京进修,她这次去就是看他。
我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了照顾这个女孩的义务。我对同车的人解释说,这是一位离家出走的中学生,我在西安街头发现了她,学了一回雷锋,现在把她送回北京去。同车的大爷大娘听了,在惊叹过后,都开始教导这个女孩。她并不争辩,只是一个劲地抿着嘴笑,不时地对我做出个鬼脸。
夜深了,在火车的有节奏的响声中,女孩枕着我的肩头睡着了。我有腰疼的毛病,但是我努力支撑着,不打搅她。后来我实在支撑不住了,就取下一个包来,让她头靠窗户枕在包上,她的腿不妨伸直,放在我的腿上。她睡着以后,脸上还不时露出丰富的表情,这是在做梦。我这时候想起了两句诗,是戴望舒的:守着你的梦,守着你的醒。
清晨,她从梦中醒来,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然后穿上鞋,拿了一个大毛巾,去洗脸。这个大毛巾,让我肯定了她确实是地质队员。
清晨,当火车在北京站还没有停稳时,她对着窗户突然尖叫起来。我往窗外一看,一个毛毛躁躁的小伙子在窗外一边挥手,一边尖叫,想来,是她的那个“他”了。
女孩和我迅速地打了招呼,背着一个小包下了车。当我迟缓地背起行囊下了车,女孩和她的男朋友一直站在外边等我。女孩说:“就是这个人照顾我的!”于是,小伙子和我握手,说些客气的话。走出检票口,来到广场上以后,我看见女孩紧紧地搂着男朋友的脖子,一边笑得弯了腰,一边走着路。当他们从我面前走过时,已经不认识我了。站在灰蒙蒙的车站广场,女孩头发一撩一撩地没入人流中,我突然有些痛苦。好像自己小心侍着的一盆花,却被人抢走了似的。但是接着我就为自己的痛苦可笑了。下了火车,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你没有必要痛苦。火车上的故事已经结束。
类似的事情还发生过一次。那是今年深秋,我在天津开往北京的火车上。这是一列市郊车,我坐在二层,窗外是渤海湾萧瑟的秋日黄昏,一轮发红的太阳正缓慢地西沉。我的对面,是一位年龄不详的小姐,正捧着一本红皮书看,那情景极为诱人。还不时地抬起头看我一眼,似乎有交谈的欲望,但当我看她时,她又将头埋进书里了。
僵局是这样打破的。她有些疲劳了,于是将书合上,放在了小桌上。这时,我勇敢地将手伸过去。“这是本什么书,让我看看!”我说着,并作为对等的原则,把自己手里的《小说家》杂志递了过去。
“你一定看不起我,因为我看这样的书!”她说,这是上火车前为了打发路途的寂寞,匆匆在地摊上买到的。书名叫《如何窥测对方的心理》,看着书名,听着她的话,我笑了。原来她一直在瞅我,就是为的这个缘故。
我们通报了姓名。她是一家某某国际贸易公司的总经理,大学毕业后在本地电视台干了两年,又下海四年,该是三十岁了吧。她读过我的《最后一个匈奴》,并且读过我在杂志上发的《女人是巫》的散文。这样,俩人距离似乎缩短了。从黄昏到傍晚,我们热烈地交谈起来。她说她的公司、她的先生和家庭,我则谈我另一部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那本《如何窥测对方的心理》和那本《小说家》,静静地被冷落在了小桌上了。
下火车以后,本来要各奔西东,留一份温馨的记忆。可是我们商量了一下,同坐一辆出租车,先送我到东四,再送她到东直门。过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的长安街时,出于习惯心理,我的手揽在了她的腰际。出租车开动了,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叫车子停下来。她说,方向不对,她得另搭一辆车。我央求她说,不要另搭车,先送她,然后再送我。她并没有理我的话,匆匆地下了车,向我招了下手,暮色苍茫中,搭另一辆出租车走了。
以后的几天,我的思想长久地处在一种忧郁中,我将火车上的故事讲给朋友杨志广听。他说,这种事情他也遇到过,你可以写封信解释一下,至少让她知道你不是坏人,如果她还不谅解,就由她去了。
这样,我按照名片上的地址给苗小姐寄去了一封信,我祈盼能得到原谅。信寄去后,没有回音。
当我羞愧地写出这些的时候,也明白了错不在自己的手,错在自己的心。下车以后,火车上的故事就应当结束,不要把它留给地面。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包装得严严的,不让它有故事发生。或者,干脆不要旅行,那就彻底地省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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