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兜率寺

梁东方

兜率寺所在的西黑山村西北的山地，是太行山和平原相接的地带中一段和缓的矮山丘陵山怀。山怀面对东边的平原、背靠西边逶迤的山脊，形成一种山不高，地势高敞的宝贵地形。偏偏前面还就有一条过去没有的人工河，南水北调河，将视野上畅通无碍的山与平原隔开了，形成了一种既开放又封闭的神奇气氛。

这应该是所有经过狭窄的村庄道路，终于抵达庙宇所在的山怀的人们第一个好感觉的来源。这样一处既隐蔽又宽敞的山地，山地中藏着堪称宏伟的翘角飞檐的寺庙，符合大多数人对景点和山间好去处的想象。

这种想象在院内宽大的停车免费、台阶上的厕所就在停车场边、放自行车的位置有好几棵大树的具体设置里就更被鼓舞起了浓厚的兴致，让几乎所有最初抵达的人都已经跃跃欲试，庆幸自己终于算是找对了地方。转到寺庙南侧和高大雄伟的庙门很适配的巨大广场上的时候，才转为一种抵达了精神场所的安静中去。

不过，尽管寺门口有“衣冠整齐，缓步轻声”的要求，但兜率寺奉行的是“将修行融入生活，把欢喜带到人间”的原则，体现在内部建设和弘旨措施上有诸多特色，类似顺平的佛光寺。

可以看到寺庙里张贴的公示，过去的一年和即将到来的一年里安排的活动很多、项目很多，每一个进到庙宇里来要实现自己愿望的人都能找到适当的途径来对自己的心愿进行样式不一的表达。而伫立在院中的造像那种不高高在上而是“直接散布在人间”的特征也是明显的。佛与人之间没有鸿沟，所有的佛都是人修炼身心的最终外化，佛是人的生命层次的高端具象，人始终有可以在自己的坚持不懈之下立地成佛的可能性，不为名利地位，只为了从而臻于连通寰宇，认清前世今生、本我他我之境。

兜率寺核心院落开向两边的侧门设计可圈可点，形成了一种从封闭的圈子里走出来的开放性的同时，还有自然美景可凝望：山前平原，辐辏的道路建筑一望无际；山后有山，亿万斯年经久不变的山坡上的石头草木、山脊线的逶迤绵延，是人在地球上、在宇宙中的宗教感或者叫作哲学意识的不尽源头。建筑细节及其环境状态对人精神的影响力，于间是被充分注意和强调的。

不管开车来的还是骑车来的，大多数人都是在庙里走走，然后马上就爬山去了。人们的热情更多地集中在寺庙附属的山地上。驱车而至，在一处经过修建和保护的步道上走上临着平原的山，这是一种典型的一日游短途爬山的模式。这个模式在兜率寺有意无意中被兑现，这可能是最近这里迅速成为保定网红点的一个重要原因。

让人意外的是，兜率寺不仅有环绕寺庙的围墙和大门，还有环绕周围的山山岭岭的外墙和第一道大门。实际上在庙宇和庙宇里的停车场与厕所之间还有一道铁栅栏和一道门。层层设围可能有自己的苦衷，但至少最外层的几乎可以说是巨大工程的围墙，是让人觉着颇为遗憾的，因为即便是顺着水泥浇筑的墙和台阶上到山顶，山顶上的围墙也还是会遮挡登临者的视线，让人只能向东看，看庙宇、看平原，不能向西看，看想象中峰峦如皱的太行山群山。如果这道墙改成一些只在地面上做象征性范围标志的小装置，比如地桩或者界碑，是不是能两全其美一些？

另外，把整个山脊和登山道全部修成台阶的做法也值得商榷。保持山体原貌，在这一带很多山岳都已经被开山取矿的情况下尤其显得重要。兜率寺所在的山谷山坡难得地没有被开过山，即便现在这样的冬天里，山坡上、山路上的草木猎猎之状也依然很耐看。可是显然是为了建设道路和其他设施，也用强大的机械设备毁掉了一些山脊的自然延伸线，让山脊在山麓地带变得不再完整。

将不杀生的珍爱生命、不损害地理风貌的守护自然的原则贯彻到全部细节尤其是建设细节里，可能是与以实用主义为原则的俗世生活相对的精神场所的无言感召力的重要来源。

我注意到寺里有几棵完全没有了叶子却依旧挂着红红果实的柿子树，它们的位置和树形显然都不是寺庙建筑的设计之初所有的，肯定是保护了山地上原来生长的树之后，反而使其成为院子里的特异性风景。这几棵树给人留下的印象深刻，它们黝黑的树干树枝和红色的果实，就是对人类所追求的精神自由的一种象征和直观物证性的存在。

何以人们在少有人迹的深山古庙甚至是深山古庙的遗迹中反而多有所感？流连忘返之余总觉着这样的地方具有一种无以复加的超拔于人间之上的天上之美？无他，仅仅是大自然与曾经的精神场所的完全融合而已。

在冬天的中午，在兜率寺所在的安静的山谷山怀中慢慢地行走，和父亲、妹妹一起时时驻足、时时凝望。在东、西黑山这一带古人类早就开始栖息的山与平原相接的地方，南水北调河的左右两岸的绿栏杆之外，依旧是既往的山势和地形，依旧是曾经燃起过抗日烽火的英雄故地，依旧是无数后辈人生俯仰声息、喜怒哀乐之所在。

平原上隐约的徐水楼群、汽车大厂楼群乃至保定楼群，都在眼前的近景是一丛丛结满了籽实的白色蒿草、红色山草的画框里。指点之间，眼睛已经达成了长时间望远的目的，身体也已经获得了徒步的锻炼，呼吸到了新鲜空气，精神也自然经历了反观与前瞻的滋润。在本地能同时收获这些丰富内容的地方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刻意的寻找和自然的行止之间，便是一代代人年复一年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