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夏末的一个傍晚,我背着一个旧书包,提着一个破旧的蓝白条纹帆布包,来到了浙江山区的石岭村。这里将是我未来教书的地方。
从县城到石岭村,要先坐班车到石门镇,再徒步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我沿着蜿蜒的山路,走走停停,整整走了三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一路上,我遇到不少割草的村民,他们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
“小伙子,你是不是新来的老师?”一个割草的老大爷问我。
我点点头:“是的,大爷。请问石岭村还有多远?”
“不远了,翻过前面那个山坡就到了。”老大爷用镰刀指了指前方,“你到了村口,找周家杂货店,周寡妇家可以借宿。”
听说要住在寡妇家,我心里有些忐忑。可是既然是村里人推荐的,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终于,我翻过那个山坡,看到了石岭村。夕阳的余晖洒在村庄的房顶上,炊烟袅袅升起。几个放学的小孩子从我身边跑过,好奇地回头看我。
村口有一家简陋的杂货店,门前的木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周记杂货”几个字。店门口摆着几个竹筐,里面装着一些日用品。一个穿着碎花布衣裳的年轻姑娘正在整理货物。
我走近杂货店,那姑娘抬起头来。我不由得愣住了,因为她的容貌实在出众。她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皮肤白皙,一头乌黑的长发扎成一条马尾辫,随意地搭在肩上。她穿着一件略显褪色的碎花布衣裳,却丝毫无损她的美丽。
“你就是新来的老师吧?”她笑着问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点点头:“是的,请问这里是周家杂货店吗?”
“是啊,我叫周小玲,我妈说你要来,让我们准备好了房间。”她转身朝屋里喊道,“妈,新来的老师到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从里屋走出来。她穿着一件蓝色的布衫,头发也扎成一条马尾辫,脸上带着岁月的痕迹,却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这就是周小玲的母亲周大娘了。
“老师来了啊,快进来坐。”周大娘热情地招呼我,“村里没有教师宿舍,你就暂时住在我们家吧。”
我道了声谢,跟着周大娘进了屋。屋子里很整洁,虽然家具简陋,但是收拾得井井有条。周大娘带我上了二楼,指着一个房间说:“这是我们的客房,你就住这里吧。”
房间不大,但是收拾得很干净。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简单而实用。窗户正对着村口的那条小路,远处是连绵的青山。
“江老师,你先收拾一下,我去给你打些热水来。”周大娘说完就下楼去了。
我放下行李,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景。夕阳西下,天边的晚霞格外美丽。远处的山峦笼罩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宁静。
“江老师,热水来了。”周小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赶紧去开门,她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走进来。
“谢谢。”我接过水盆,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手指,她的手指温热而柔软。
“不客气。”她笑了笑,转身要走,又停下来说,“对了,我妈说等会儿要给你接风,做了好几个菜呢。”
我再次道谢,看着她轻快地下楼去了。通过窗户,我看到她又回到店门口整理货物。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晚饭很丰盛,周大娘炒了四个菜:青椒炒肉、清炒小白菜、茄子煲和一个汤。她还特意蒸了一锅白米饭。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样的待遇已经很不错了。
“江老师,你多吃点。”周大娘给我夹菜,“我知道你们读书人都瘦,要多补补。”
“谢谢周大娘。”我不好意思地说,“这些菜已经很丰盛了。”
周小玲坐在我对面,她吃饭的样子很优雅,完全不像一个农村姑娘。我偷偷打量她,发现她确实生得很漂亮,难怪村里人都说她是村花。
吃完饭,周小玲主动收拾碗筷。我想帮忙,被周大娘拦住了:“你是客人,不用帮忙。”
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夜晚的山村很安静,只能听到蛐蛐的叫声。我打开行李,开始收拾东西。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进来。”我说。
门被推开,周小玲端着一个搪瓷杯走进来:“江老师,我给你泡了茶。”
“谢谢。”我接过茶杯,发现里面是浓浓的绿茶。
“这是我们这里的土茶,味道虽然不如城里的好,但是很解渴。”她不好意思地说。
我喝了一口,茶水略带涩味,但是回甘很快。“很好喝。”我由衷地说。
她站在那里,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又不好意思开口。我看着她,等她说话。
“江老师,”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小,“你会修自行车吗?”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我会修自行车,因为在学校的时候经常帮同学修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犹豫了一下。
“会一点。”我说,“怎么了?”
“没什么。”她突然脸红了,转身就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你是不是有自行车坏了?需要修理吗?”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眼睛亮晶晶的:“我存了好久的钱,今天刚买了一辆二手的飞鸽牌自行车。可是车子有点毛病,骑起来‘咯噔咯噔’响。”
“在哪里?我帮你看看。”我说。
“在后院。”她带着我下楼,来到后院。
月光下,一辆略显陈旧的黑色飞鸽自行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虽然是二手车,但是看得出主人很爱惜,擦得很干净。
我蹲下来检查车子,发现是链条松了,而且后轮的轴承有些问题。正当我要开口解释时,突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么晚了,你们在干什么?”
我抬头一看,是一个年轻男人,穿着背心短裤,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他的目光不善地看着我们。
“赵德贵,你管得着吗?”周小玲毫不客气地说,“这是我们家的后院。”
原来这个人就是村里开拖拉机的赵德贵。我听村里人说起过,他一直在追求周小玲,但是被拒绝了好多次。
“我这不是担心你们母女的安全吗?”赵德贵阴阳怪气地说,“一个年轻男人,住在你们家里,传出去不好听啊。”
“赵德贵!”周小玲生气地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去告诉你妈,说你晚上偷看我们家后院!”
赵德贵被说中心事,讪讪地说:“我这不是路过吗?”说完,他悻悻地走了。
“对不起啊,江老师。”周小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赵德贵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多管闲事。”
“没关系。”我说,“你的车子我大概看出问题在哪里了,明天白天我帮你修。”
“太谢谢你了!”她开心地说,“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看着她蹦蹦跳跳地回屋去了,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这个女孩子,活泼可爱,却又带着一份倔强。她为什么要买自行车呢?在这个山村里,自行车可不是一个普通姑娘该考虑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鸡叫声吵醒了。推开窗户,看到周小玲已经在院子里忙活了。她穿着一件粉色的碎花布衣裳,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新。
“江老师,起床了?”她抬头看到我,笑着打招呼,“我给你准备了早饭。”
我赶紧洗漱完下楼。餐桌上放着一碗香喷喷的面条,上面还卧着一个荷包蛋。
“这是我们家自己种的小麦磨的面。”周小玲解释说,“虽然不如城里的细白,但是很有劲道。”
我尝了一口,面条确实很筋道,汤也很鲜美。“很好吃。”我由衷地说。
吃完早饭,我就去帮周小玲修自行车。白天一看,这辆车的确有不少问题:除了链条松动和轴承磨损之外,刹车片也需要更换。
“这些零件要去镇上买。”我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去,但是怕被人说闲话。”
我明白她的顾虑。在这个小山村里,一个未婚女子单独和男人出门,确实容易引起闲言碎语。
“那这样吧,”我说,“你把钱给我,我去买。顺便我也要去镇上买些教具。”
她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钱包,数出二十块钱给我。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我走了两个小时山路到镇上,买齐了所有需要的零件。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赵德贵。他正在田间给拖拉机加油。
“江老师,”他假惺惺地打招呼,“买这么多自行车零件啊?”
我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周小玲那辆破车,修了也是白修。”他说,“她那个人,心气高着呢,想学骑车去镇上念夜校。也不想想,就她那个条件,能读得了多少书?”
我这才知道周小玲买自行车的真正原因。原来,她想去镇上读夜校。这个发现让我对她更加刮目相看了。
回到村里,我立刻着手修理自行车。周小玲在一旁看着,时不时问一些问题。我发现她很聪明,一点就通。
“你想去镇上读夜校?”我一边修车一边问她。
她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你都知道了?”
“赵德贵说的。”
“他就是个大嘴巴!”她气呼呼地说,“我本来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我想考教师资格证,将来也当个老师。”
我停下手中的活,看着她:“为什么想当老师?”
“因为我觉得,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她认真地说,“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山村里,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我被她的坚定打动了。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个山村姑娘能有这样的想法,实在难得。
“我可以教你。”我说,“我是学中文的,可以教你语文和作文。”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的吗?那太好了!”
就这样,我们达成了协议。每天晚上,我给她补课两个小时。她学习很认真,进步也很快。
但是,好景不长。村里开始有人议论纷纷。有人说我们不清不楚,有人说周小玲不知羞耻,更有人说我居心叵测。
这些流言很快传到了周大娘的耳朵里。一天晚上,她把我叫到一边,欲言又止。
“江老师,我知道你是好心。”周大娘叹了口气,“但是小玲毕竟是个姑娘家,名声很重要。”
我明白周大娘的顾虑:“周大娘,我对小玲只是单纯的老师和学生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周大娘摆摆手,“但是村里人不这么想啊。昨天张德财家里办酒席,很多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张德财是村里的理发匠,最喜欢搬弄是非。我心里暗暗叫苦,却又无可奈何。
“要不,我们还是不要晚上补课了。”我说,“改在白天,就在你们店铺里。”
周大娘点点头:“这样是好一些。”
从那天起,我们改在下午放学后补课。周小玲进步很快,短短两个月,就能看懂不少书了。每当她读懂一篇文章,眼睛里就会放出光来。
但是,事情还是起了变化。一个雨天的下午,周小玲骑着自行车去镇上买货。回来的路上,山路湿滑,她摔倒了。
我正在上课,突然听到有人喊:“不好了!周小玲出事了!”
我立刻跑出教室,顺着山路找去。在一个转弯处,看到周小玲倒在地上,自行车摔得变了形。她的膝盖和胳膊都擦伤了,正痛得直掉眼泪。
我二话不说,背起她就往村里赶。这时候,赵德贵开着拖拉机过来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他阴阳怪气地说,“江老师,你这样背着人家姑娘,像什么样子?”
我没理他,继续往前走。周小玲在我背上小声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别说这些。”我说,“一会儿我给你擦点药。”
可是,等我背着周小玲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传开了。村里人指指点点,说我们不清不楚。更有人说,这是我们故意安排的,为的就是制造机会。
周大娘气坏了,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们小玲要是真的和江老师好,那也是她的福气!总比嫁给那些整天吊儿郎当的强!”
这话虽然是为我们说话,但是在村里却掀起了更大的风波。赵德贵更是借题发挥,到处说我勾引未成年少女。
“你们知道吗?那个江老师,每天晚上都跟周小玲单独待在一起。”他在村口的茶馆里大声说,“谁知道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很生气,但是又无可奈何。在农村,最怕的就是这种流言蜚语。
一天晚上,周小玲来敲我的门。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江老师,对不起。”她说,“都是我连累了你。”
我摇摇头:“不怪你,是我考虑不周。”
“其实,”她咬着嘴唇说,“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去考教师资格证。等我考上了,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你在一起了。”
我愣住了:“小玲。。。”
“我知道你对我有感情,我也喜欢你。”她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但是我不想让人说闲话,我要用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边。”
我被她的话感动了。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个农村姑娘能有这样的志气,实在难得。
可是,命运总是爱开玩笑。第二天,我收到了调令,要我去县城的另一所学校任教。这是好事,但是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你一定要去吗?”周小玲问我。
我点点头:“这是组织安排,我没有选择。”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那你去吧,我会继续努力的。等我考上教师资格证,就去找你。”
就这样,我离开了石岭村。临走那天,整个村子都来送我。周小玲站在人群中,眼睛红红的,但是没有哭。
我坐在拖拉机上,看着她慢慢变小,最后消失在视线里。我知道,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十年后,我回到石岭村。村子变了很多,但是周家杂货店还在那里。我走进去,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
她还是那么漂亮,虽然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是眼睛里的光芒依然那么明亮。她正在给一个小女孩讲题,那认真的样子,和当年一模一样。
她抬起头,看到了我。
“你。。。回来了?”她愣住了。
我点点头:“听说你在镇上教书?”
“嗯,已经教了五年了。”她笑了,“我还在骑那辆你给我修的自行车。”
我看向门外,那辆老旧的飞鸽牌自行车还在那里。
人们常说,青春是用来怀念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辆自行车、一本书、一个梦想,就足以支撑起整个青春的重量。而我和周小玲的故事,就这样定格在那个夕阳西下的时刻。
我原以为十年后的重逢会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但是我错了。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听说她现在在镇上的中学教书,已经评上了高级教师。而那辆老旧的飞鸽牌自行车,据说还停在她家的院子里,像一个无声的见证者,见证着那段逝去的青春。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如果我们都不那么在意流言蜚语,结局是否会改变?但是这些假设都没有意义了,就像那辆永远无法重新擦亮的旧自行车一样,时光一去不复返。
现在的石岭村,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水泥路修到了村口,小轿车开进了农家院落。周家的杂货店也变成了一间小超市,再也看不到当年那个在门前整理货物的俏丽身影。
唯一不变的,可能就是那个背影了吧——一个女教师,骑着一辆老旧的飞鸽牌自行车,在夕阳下慢慢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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