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庄立交是城里最复杂的交通枢纽,光是从北往南,就有七个路口可供选择。有些车道最终通往哪里,他到现在还一头雾水。
走最中间的那个路口。他很早就提醒自己,预防一旦走错就不知所终。
还好,虽然犹豫了片刻,但还是选对了路口,然后一直靠左行驶,拐一个大圈后,穿过一个涵洞,就到了。
那是一片墓园,坐落在两座小山之间,绵延至两边山坡。只有山的北坡被树林挡着,树林后面就是附近最大的楼盘之一,高楼林立,密密麻麻的窗口。
这是离家最近的墓园。从家里下楼开始,如果不堵车的话,十五分钟就能到达。
之前四年,每逢几个特殊日子,他都会提早醒来,穿上白色衬衫,披上绿色囚衣,半坐在铁架床的上铺,一动不动,看着狭长的高窗发呆,心里盘算着这十五分钟的路程。
出门,电梯,下楼,小区花园,车库,开车,上丽江桥,过江,洛浦路,迎宾路,沙溪大桥,过江,番禺大道北,上高架,汉溪隧道,接着就是洗庄立交。
他会假装自己正在车里,公路两边的建筑一闪而过,麦当劳,幼儿园,旅馆,加油站,建筑市场,夜总会,白宫风格的楼群,电影院,大石镇,本市最大的自助餐厅,最大的家具广场,汽车经销店,高尔夫练习场,野生动物园,十字路口人行道。他能记起每个建筑的模样。
还会途经几个小区,丽江花园,奥园,海滨花园,星河湾,绿茵岛,广地花园,万科,碧桂园。他会顺便想念一下住在这些小区内的朋友,他们不知道都怎么样了。
足足想上十五分钟。这些平时微不足道的细节,在高窗下的回忆里闪闪发光,顺带着,他有时候还会想像一些在路上走着的人。
然后,就是现在,回忆与现实重叠,他终于来到了墓园的门口。
远远看上去,墓园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正门关闭了,只能从侧门进去。
顺着一条双向水泥路,他往里开,经过英雄纪念碑,右拐,过一座小桥,桥下的水池绿得有点不太正常,再往前,有一小片树林。
和四年之前一样,他把车停在树林里。树叶稀疏,冷风委婉,显示正是南方的冬日景象。
下车,拿起一束红得如血欲滴的玫瑰,和一束纯白的菊花,如果在以往春日,他总会拿一束香水百合。还有,一把香,一个火机,一袋洗好的苹果,以及一个小蛋糕,放在一个布袋里。
绕过一个干涸的喷水池,池中央有一个不锈钢圆球,倒映着阴沉的天空,他照了照自己被夸张了的脸,不自觉地拉了拉衣服,捋了捋头发。
头发还很短,究竟重获自由才一个多月,还残留着高墙内的一丝痕迹。
他上身穿着米黄色薄羽绒,以及灰色高领薄毛衣,下身穿着牛仔裤,脚上一双浅绿色皮质便鞋。这些衣服,都是在前两年,他现在的妻子特地逛街买的。
丈夫不在身边的四年,为了缓解思念之苦,她养成了一个习惯,上街给他买东西。衣服、鞋子、书、电脑,甚至墨镜、剃须刀、行李箱等等,一切她觉得他需要的东西,想像着他穿着这些衣服时的样子,仿佛他一刻都未曾离开过,就在她的身边。
当他离开高墙、回到家里,柜子里到处塞得满满的,一柜子的新衣服等着他。当然,也有例外,当他走进书房,看到书桌上还翻开放着尼采的《敌基督者》,还停留在他四年前阅读的那一页,中间夹着一支黄色的铅笔,他坐下来,继续把它读完了。
回忆有点远了。
往前走,喷水池后是一条向上的石阶,缓坡上两边都是方方正正的小块墓地,相互间挨得相当近,收拾得也很干净,看起来经常有人打理。
坡上密密麻麻种了柏树,和四年前相比,这些柏树长高了很多,现在他几乎是在树林里穿行,尽管不间断的鸟声给了他一些安慰,但他心里仍隐藏着一言难尽的疼痛,需要克服。
向上走,走到半山腰,那儿有一个水泥凉亭,他在凉亭上站了一小会儿,辨认方向。往南看,目光越过树顶,又落下去,他吓了一跳,发现公路对面平白无故长出了一座秃山,随着视线逐渐抬升,秃山的高度远远超过了这边,而且规模不小,有一条长长的山脊。
四年长出了一座山?他觉得十分可疑,拿出手机,打开相机放大功能,细看了一会儿,看到有卡车在对面山顶行驶,然后卸下东西,接着马上有人上来填埋。
原来是一座垃圾山,表层覆盖着黑色的厚膜。
“唉。”他叹了口气。有点惊讶,但又觉得似乎理所当然,只有建在这儿,地下的人不能表示反对。
四年,垃圾堆成了山。这时,他忽然对这四年的份量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他转过身,往山顶看去,可以看见一座石头的寿星雕塑,一位在年画里经常出现的老人,秃头白髯,脑门突出,面带神秘的微笑,手杖上挂着一个葫芦。他想,这葫芦里不知道埋的是什么药。
从凉亭往上,这片区的墓地比较大。他继续往上走,到倒数第三层的位置,左拐,又往前走了二十来米,停了下来。这接近山顶的位置面向西南,柏树刚被修剪过,视野很好,他不自觉地向西北方向望去。
十五年前,他第一次站在这里,那天天气很好,也是往西北方向望去,越过大石镇上成片的低层建筑,隐隐约约地,在目力可及的范围,居然出现了自己家所在的楼宇,矗立在远处江上的一个岛尖上。从楼顶十五层往下数,数到第三层,那就是自己家面向江心的阳台。虽然看不清楚具体样貌,但他知道就是那儿。
从家里的阳台,到这个地方,空中有一条不被遮挡的无形的直线。那么,站在家里的阳台上,也能隐隐约约地感知这面山坡,仿佛一种遥远的陪伴。
于是,他就选了脚下的这块墓地,用掉了手上仅有的钱。
之后每年他来到这里,往西北方向望去的时候,都会发现,在此地与家里阳台之间的无形直线上,冒出了越来越多的高楼。但他的意念能够拐弯,带领着挚热的目光,似乎仍然能够到达自家的阳台。
经过四年的缺席,今天,西北方向的大石镇上,高楼成群,完全切断了视线。
这一次他站在那儿,干脆闭上了眼睛。果然,在他的意念深处,他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家的阳台,就像驾驶者凭第六感就能感知四个车轮的位置。
然后,他放下东西,合掌朝着墓碑拜了三下,掏出一包湿纸巾,开始擦拭墓碑。碑面上浅刻着一幅头像线描,那是一张女性的侧脸,微微往右上方抬着,外形饱满,比例完美,长长的睫毛,但没有头发,一丛线描的荆棘穿过,刚刚发出嫩芽。
他仔细地擦掉每条线缝里的灰尘,感觉像是临摹了一遍。然而,浸了水的青色石板面,整个线描头像瞬间看不见了,仿佛消失了一样,等到慢慢晾干,头像又再次出现了。如同一场隐晦的对话。
接着,他又擦拭碑面右下方的墓志铭,无数次在他脑海里盘旋的几行字:
“
一睡不起
一个人,在桃花上睡去
在桃子上醒来,又睡去
另一个人,离开秋天
来到冬天,刚刚梦见春天
”
这是他的前妻,今天十二月九日,是她的纪念日。碑面上的这幅线描头像,正是她自己画下的最后的作品,一张痛苦、悲伤、因白血病化疗掉光了头发、但仍然毫无顾忌地释放着渴望的脸。
轻擦墓志铭的时候,他忍了忍眼泪,但最后还是让它安静地流了下来。十五年前刚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也试图回想这四年里,在一些特殊日子写给她的诗句。但此刻情绪似乎堵塞了回忆的通道,那些句子忽隐忽现。
“
当麻雀叼不动枇杷的果实
五月的最后一节车厢一闪而过
你在回忆,某年冬天的一首诗
但捡不起那些词,除了情绪
只想起,每次忘记墓地的位置
一抬头,就会看见一片乌云
然后一低头,发现已经到了
而那些词也突然排成了队
碑上的名字已褪掉了红漆
周围的柏树长成了千篇一律
只有神圣的悲伤永不相同
哪怕眼泪,右眼的总是苦一些
每次都心如刀割,如同第一次
来到此地,并将往事遗落
在岁月里漂浮,如海上的浮木
无法辨认来自哪艘拆散的船
就像现在,某种耀眼的花朵
白鸽一样停在铁窗外的树顶
而山坡上那个地址,几排几号
你重新念了念,像自己的代号
但你知道,终将把它遗忘
就像记不住,任何一个密码
”
他记得写这首《地址》时,无意中读到了瓦莱里的《海滨墓园》,最初几句是:
“
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
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
回忆诗句时并没有停止手上的活,他在碑前点上了香,摊开了苹果与蛋糕,把玫瑰与菊花各分两半,在两边放好。墓地是他设计的,用石头砌成了月牙形状,两个弧形石壁前矮后高,中间镂空的地方填了土,原来准备种兰花,但后来改种了冬青。
他仍然清晰地记得十五年前的那一天。八月底,盛夏已过,炽烈之气正在逐渐衰退,而秋气尚未萌发。
那天他醒来得很早,等待第一缕曙光露脸的那一刻,他走上了家里的阳台,发现那金色光线恰好来自墓园山坡的方向,照亮了阳台,很快,也照亮了楼下的棕榈树林,接着,又照亮了江水,江心中竖着半红半白的灯塔。
于是他带上儿子出发了。他们先到殡仪馆的寄存处,借了一把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从三层高的架子上取下了一个翠绿色的罐子。那是一个多月前,追思会后,他存放在那儿的,之后才去物色安息之地。
爬上爬下的时候,他一直双手合什拜着,与看到的各式各样的盒子打着招呼。
然后开车到了墓园。那时候还有很多空地,种着草,当他抱着罐子爬上山坡的时候,发现满地的露水,如珍珠般闪耀。但他还想等一等,等到阳光再升上一些,把土地彻底晒暖的那一刻。
家人也陆续带上来了一些他之前准备好的物品。他一边做着一些必要的安排,一边等着其他朋友的到来。不像追思会的那次,这次入土没有仪式,他只通知了很少的人。
他专门买了一架放唱碟的轻便式唱机,可以放进八粒大号电池。现在,他往唱机里推进了第一张唱碟,那是一张电影的原声唱片,这部电影用影像和音乐讲述了一个记忆与现实错位的故事。
这是他俩在医院里一起看过的电影。
当人们留恋、渴望回到记忆中的那个乌有之乡,则不得不将现实进行扭曲,直到柏林墙被推倒,或者自己被埋葬的那一天。这部电影是《再见,列宁》,当然,他只想抽取背景音乐中的复杂情绪,用于表达自己难以言说的离别。
除此之外,他还准备了另外三张唱碟。两张凯斯·杰瑞特(Keith Jarret)的作品,分别是1975年在科隆剧院的现场演奏录音,那是一场化腐朽为神奇的演奏会,以及1974年的专辑《死亡与鲜花》(Death and the Flower)。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唱碟上只拷贝了二首歌,那是多年前他与一位朋友合作的作品,他写的词,当初就是献给她的,其中一首是《我的感觉病了》。
“
垃圾车开走了
洒水车开走了
公共汽车开来了
太阳升起来了
我和我的面包一起醒了
麻雀飞走了
老鼠搬走了
塑料袋也被捡走了
灰尘落下来了
我和我的眼睛一起哭了
生活是多么幸福
因为我的感觉病了
我不能吻你了
我不能求你了
我不能谢你了
我不能说话了
我用我的头发系住了舌头
……
”
他准备反复播放这些音乐,尤其是那二十多分钟的《死亡与鲜花》,是他当下最直接的表达。他本来还想写一个故事,读给她听,作为送别,但他这段时间一拿起笔,就哀伤得写不出一行字。留待以后吧。
闪耀的露水已经如她一般消逝,晨光终于晒暖了新筑的墓地。
他用手掌挡住晨光,抬头从指缝间瞄了一眼太阳,又低下来找了找儿子。儿子七岁多,站在石墙上,张开双臂找着平衡,又试图失去平衡,就这样迂回着,穿过层层墓地,跳上跳下,往山顶而去。晨光赋予瘦小的身体一个金色的轮廓,但身体也拉出了长长的影子来对抗。
儿子为失去了母亲而伤心,但此刻,正独自在墓园里,与光线、影子、石墙玩着游戏。有时与他一样,侧着脸,从左手的指缝间瞄一眼太阳
从某种程度上说,儿子离太阳的距离比他近了那么十来米,这太阳系中微不足道的十米,虽然可以忽略不计,却有着难以言说的心理反应。恍惚间,儿子展开双臂的动作让他想起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
伊卡洛斯穿着父亲用羽毛与蜡制成的小翅膀,正在远离一起飞行的父亲,尝试着往更高的天空飞去,忘记了父亲的告诫。
“必须在半空中飞行。如果你飞得太低,翅膀会碰到海水,沾湿了会变得沉重,你就会被拽进大海里。如果你飞得太高,靠近太阳,翅膀上的蜡会融化,翅膀就会散架,你就会坠落。”
他掂量着,究竟要再过多少年,在儿子的哪一个阶段,应该给他讲讲伊卡洛斯的故事。
“千万不要让自己的翅膀破碎。”
但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拿起家人送来的一支铁锹,跳进了月牙形的墓石中央,当时还没有填上土,空空荡荡。在刚晒暖的土地上,往下挖一个洞。
地表非常坚硬,都是压实的石块,再往下,是碎石与泥土混合的地质,非常干燥。挖松后,他蹲下来,手伸进洞里,用掌心一把一把地,把泥土与碎石捧上来。有些碎石边缘很尖锐,把手指割破了,流出了几滴血,渗进了土里,这在他的意料之内。疼痛反而让他觉得非常踏实,仿佛松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他的父亲从图书馆给他借的一堆书,里面有一本凡尔纳的《地心历险记》。某一个瞬间他感觉,自己现在打开地表,往下挖掘,为的是在亡妻之灵的引领下,去地心探险。
接着,他握住一块找到的大石头,拍打洞内四周,以及洞的底部。洞并不大,三十公分见方,很快,就被拍得扎实整齐。然后,他抓了一些泥,洒在上面,用握紧的拳头轻轻敲打。
或者,他正在建造的,是通往冥河的另一个渡口?要经过悲痛、哀叹、净化、憎恨、忘却五条河流,才能到达冥王之府,那虚无的终点。这也是小时候从父亲给他借的书中读来的。但转眼又想,冥河可能并不是一条河流,而只是一个隔层,在它下面,或许是一条灵流。
边想边干,一切准备就绪。背上已经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他再次举起左手,同时转过肩膀抬头,眯着眼从手指缝里看,太阳又升高了不少。阳光已经可以照进月牙形的墓石中间,当他站起来,又转过身的时候,发现光线从自己胸前掠过,正好可以照进洞底。
这时他才发现来了不少朋友,他们有的手持白色菊花,有的手持粉色康乃馨,站在不远处的石墙边,晒着太阳聊着天。
他们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保障他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专心完成手上的事而不受干扰,但这距离又能让他不经意就能清晰感受到他们的陪伴,无论作为群体还是个体,感受到他们对他的关心。他们了解他的性格,知道如何把握其中的尺度。在他们脚下,成排柏树的树荫平均切割了光影,看上去像是踩在钢琴的琴键上。
让他产生黑白钢琴的意像,是因为才注意到唱机里已自动更换了一张唱碟。现在正在播的是凯斯·杰瑞特1975年在科隆剧场的演奏会,那是一个神奇的夜晚,在一架临时发现所有的低音部件几乎是坏了的钢琴上,凯斯创造了奇迹。
见到他从石头里露出了半个身子,朋友们纷纷挥手打着招呼。他点着头,然后手搭凉棚向山顶看去,儿子仍在循环往复地在两层台地之间跳跃。
听见他的呼叫声,儿子连续跳下了几层台地,跑到面前。他招了一下手,儿子也跳进了月牙形的墓石中央。两人蹲下来,一起捧起翠绿色的罐子,轻轻放进了洞里。
然后,他打开塑料袋,找了一下,递给儿子一本小小的绘本童书,《雪人》,儿子把它放了进去。
雷蒙·布力格的《雪人》没有一个文字,却是最伟大的童书。
他第一次给儿子讲述这本书,就是在她住院的病房里。他想让当时六岁的儿子能够逐渐理解或许将要到来的离别。
但孩子对书中的欢乐情节充满了兴趣,尤其是那几个场景。
“
男孩邀请雪人来家里做客
并向雪人展示电视
雪人对电视的光感到好奇
他们还一起玩了手电筒
用手的影子扮演各种动物
还往手电筒的光里扔气球
男孩发现雪人喜欢光
又带它溜进了车库
玩起了一闪一闪的车灯
”
她也在听着,笑中带泪,不说话。她明白他的用意。
其实《雪人》不仅是一本童书,也是可以陪伴一生的成人之书。当一个人懂得了离别,也就更加珍视当下的欢乐,当一个人享受了欢乐,也就更能理解离别。
“
多么难忘的一夜
两个好朋友依依惜别
累坏了的男孩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了
男孩飞奔到楼下,去找雪人
可是,雪人已经消失了
”
再次回到十五年后的冬日。记忆太多,让他有点沉重,但相比之前四年,他又觉得轻松。他终于再一次站在她的墓地前,这是四年内多少次梦想的场景。
他从塑料袋里掏出打火机,又掏出一把香。先点上其中一部分,用这一部分香再点上其它的,等火焰燃起,他用力在空中甩了甩,直到火焰扑灭,只剩下火星,然后把香分批插在泥土里。多么熟悉的气味,一下子散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有点想抽一支烟,但也只是想了想而已,很快就放弃了。他回想自己是哪一年戒的烟呢?
就是她离世的那一年吧。
他想起,他那时抽挺多的烟,可能是为了缓解焦虑,以及真实的疲倦。
有一阵子,晚上在南方医院,陪伴她看韩日世界杯,十点之后,医院清场,他才离开。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上了医院附近的白云山,那时可以开车上去。
他把车停在一个白云松涛的观景台。正值夏天,如果周末的话,晚上观景台上人很多,爬夜山的人,以及谈恋爱的人,都喜欢在这个必经之地休息。观景台有几棵大树,坐在树下的栏杆上,可以观望山下天河区一带的城市夜景。
如果不是周末,人就很少,有时就他一个人。他会在车里放着音乐,摇下车窗,然后走出去,坐在栏杆上,点上烟,看着山下的夜景发呆。一支一支地抽,有时抽上四五支。
这个位置居高临下,不仅可以俯视城市夜景,想像人间烟火里升起的爱与忧愁。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越过左边那片暗绿的山坡,是可以看见医院的内科大楼的。
在那大楼的楼顶那一层,正是血液科的住院部,而亮着灯的最右边窗口,就是她的房间。虽然有点远,但清晰可见,无须想像。
需要想像的是她的状态,以及她感受到的疼痛与孤独,在长期的化疗后,她的耐受力究竟是加强还是减弱了呢。在病痛缠身的又一个孤独的夜晚,她会怎样面对自己的内心呢,又是怎样残酷地限制自己去想像那苍白的未来呢。
值得安慰的是,她是号称外星人的巴西球员罗纳尔多的球迷,而那年初夏,罗纳尔多风头正劲,一共收获了八粒进球,带领巴西队第五次举起了大力神杯。每次看她举着因每日输血、打点滴而满是针眼的手臂,大喊着为外星人加油,他总是有一种为她的激动而心惊肉跳的感觉,担心突然而来的崩溃,令他坠入深渊。
那是他看过的最惊心动魂的一届世界杯,不是因为比赛,而是因为照顾与陪伴一名狂热而脆弱的球迷。为了让她尽兴,他没有说过一句劝阻的话,因为她,他也成为了巴西队的球迷,不过当时他的偶像是小罗,那年小罗在阵英格兰的那场比赛上,贡献了一粒三十五米开外的任意球。
其实不仅是他,她病房里还有两位女生,都被她带成了巴西队的球迷。其中一位还是他很早前就认识的同行,在电视台工作;另一位小女孩来自江西,为了骨髓干细胞配对,这位女孩的母亲又怀了孩子,准备用弟弟的脐血干细胞来拯救姐姐。
后来他想,那年夏天,幸亏有一场世界杯,至少她经历了一次心想事成,而且是以如此完美的方式。以致于他认为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夏天之一,尽管始终洋溢着忧伤得令人颤抖的光泽。
观景台下的山谷里,那年夏天有特别多的萤火虫,所以,除了看夜景、星星,以及医院亮灯的窗口,他还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这些飞舞的萤火虫发呆,心想,在那片被萤火虫点亮的潮湿的草丛中,肯定有很多蜗牛正在死去吧。
她知道这个时候他在山上,所以有时候会给他电话再聊上几句,或者道一声晚安,或者挣扎着下床,试着短暂地关一下病房的灯,又马上打开,像是一个遥远的暗号。如果到十一点半还没接到电话,她应该就是睡着了,于是他也下山。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那年跨年之夜。山上有点冷,他坐在车里开着空调,听了会儿音乐,又出来抽了烟,看看远处萧疏的夜景,他俩已经预祝过新年快乐了,但他仍然有点落寞。
直到看到远处有烟花升起,于是下山。车子顺着广州大道北、广州大道中、广州大道南,一直向南驶去,一路上,他都能看见硕大的烟花在夜空盛开,虽然稀疏,但从未中断过。他开得很慢,到洛溪桥顶的时候,四野空阔,正好午夜零点,巨大而密集的爆炸声从四周包围了他,天空一时间挤满了烟花,而桥下宽阔的江面上,倒影光彩夺目,一片闪耀。
这时手机不停响起,无数条短信涌了进来,其中有一条就是她的:
“感谢你,新年快乐。”
他忍了忍,没忍住,让眼泪尽情地流了出来。
其实他希望新年永远不要到来,人最好永远活在旧年里。只要仍在旧年里,一切都是缓慢的,人就没有时间感,所有的疼痛也只是一个痛点,而不是一条通往黑暗的无尽的阶梯。
她就不会强迫着去想像未来。
他感觉在今晚,即使整座城市所有的烟花加起来,也不能照亮自己的内心了。
不知咋的,一首粤语老歌,她最喜欢唱的,《铁血丹心》,当时溜进了他的脑海:
“
应知爱意似是流水
斩不断理还乱
身经百劫也在心间
恩义两难断
”
回忆起这些的时候,他忽然滋生了一丝陌生的幸福感,像是某种连锁反应,然后马上,又因这幸福感而有些自责,又因这自责而分泌出悲伤。仿佛幸福与悲伤,本来就是多米诺骨牌紧密相邻的两块。
而事实上悲伤已经太多了。他决定停止回忆葬礼那天接下来的场景,反正,在那天,等他一切安排妥当,已接近中午了,朋友们排着队,献上手中的花。音乐正好在播放《死亡与鲜花》,然后是他写给她的另一首歌,《咳嗽的夜鸟》。
“
我背着翅膀
行走在茫茫夜色
街道很脏
雪花染白了我的羽毛
房子里的人们
正在脱掉爱的衣裳
只有我是一只
孤独而咳嗽的夜鸟
”
忽然他觉得有些凌乱,有一瞬间,分不清楚当下的自己是在哪个时间段,仿佛时间流发生了扭曲,他在非线性时间里穿越,遥远的事情更加亲切,而新近的事情反而被推向了失焦。又仿佛不同的时间里都伸出了一只手,扯着他,要把他撕裂。
在她一定想像过的未来中,已经没有了她。
他问他自己,他与她之间,是什么时候开始讨论生与死这件事情的呢。
其实已经问过无数遍了。他之所以反复问自己,并不是因为害怕遗忘,而是害怕不遗忘,他希望它会像日常生活中的其它问题一样,被自我盘问得失去了光泽,而最终成为透明的一滴水,归隐在生活的河流之中。
他在墓地的石板上坐下来,香已经燃掉大半了,他顺手从碑前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吃起来。
但这个行为并不能抵挡十五年前的那个场景重现在脑海里。
那天他离开医院,半夜回到家,洗完澡,才发现手机上有几个她的未接电话。然后他打回去,刚开始没人接,后来干脆打不通了。
他有点着急,甚至紧张起来,想起刚才离开前她状态不佳,于是干脆又开车到了医院。她正在输血,对她来说这是很日常的治疗,当天从中心血库出来的血液到得晚,看到他,她忽然孩子似的高兴起来。
问她怎么了。她说,刚才自己迷迷糊糊,状态非常差,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快不行了,但是,有一种本能,想在告别这个世界前跟你说一声再见。
她又重复一次:
“我不怕死,只怕来不及跟你告别。”
这是第一次,她跟他说起“死”这个字。像一把匕首,直接扎进了他的胸口。
最温柔的一句话,却最致命。
现在想起来,他还觉得胸口在疼痛。虽然已没有第一次听见时肝肠寸断般的剧痛,但也留有神经性的自然反应,或者一种心理创伤,来自于对伤痛的记忆带来的副作用。
什么时候,才能够平息得如微澜之水呢。他再次忍住了想下去的念头,仔细地吃完手上的那只苹果,吃得非常干净,不留任何痕迹,甚至把那几粒籽儿也吞咽了下去。
此时的墓园非常安静,有一阵子,天空漏了一些光下来,很有舞台灯光效果,像是为他的某个想法准备事先的排练。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可以搬上这样的舞台呢。
他想打一个电话给孩子。但已长大成人的孩子离他有十一个小时的时差,接近午夜,他打开手机看了一下天气预报,那个大西洋边的城市正在下雪,零下五六度。想想就算了。
他想起孩子六岁时,在其母亲的告别会上,上去说过一段话,让他孤独的心倍感温暖,第一次觉得孩子对自我情感的表达比他要强得多,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雪人》的影响。而且还背诵了一首诗,是里尔克的《秋日》:
“
谁这时没有房屋
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
就永远孤独
”
顺着看完天气预报的手机屏幕,他手指滑到了苹果音乐。按照惯例,每次来看她,最后都是要放几首歌给她听。她喜欢音乐,甚至还在住院期间、用当时的老式手机编过一些曲子。
这次放什么呢。他想起了前两年在高窗下经常听到的一首歌,令他记忆深刻,是摇滚铁公鸡洛德·斯蒂沃特(Rod Stewart)的《航行》(《Sailing》)。他一度觉得这是最孤独的一首歌了,人类飞向太空的飞行器上应该携带这首歌。
那时当他在报纸上看到,马斯克用猎鹰火箭将一辆特斯拉抛向环日轨道,车上循环播放一首歌,他以为就是它了。后来回来与一位朋友聊起时,才知道不是,而是大卫·鲍伊的《太空怪人》(Space Oddity)。不过,大卫·鲍伊也很好,也是他喜欢的,尤其是柏林三部曲。
他一直记着《航行》里面有一句歌词,字面上很简单,但放在一起又很难翻译到位:
“
I am dying,
Forever crying
To be with you,
Who can say
”
接着,他很想放贝多芬的《命运》,因为他想起了有一次,管理员可能弄错了,在整个高墙内的广播里放了这部作品。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是允许锻炼的时间,但动作辐度不能太大。大部分人在做原地跑,其中有些双脚还锁着铁链,铁链嘭嘭地砸着地板。而他在做原地跳跃,就像跳绳的那种动作,只是手里没有绳子,这个动作他每天要做四千个。
本来他的位置在前排左侧,最靠近铁窗的地方,听到音乐后,他就边跳边慢慢往后排移动,和别人交换了位置,正好站到了喇叭下面,停了下来,把耳朵靠近墙面。
当时他也是第一次聚精会神地听《命运》,喇叭的音质非常差,又混进了所有人的跑步声,以及铁链砸在地板上的声音,再加上窗外某个工地上传来似乎永不消逝的电锯声。刚开始他还要尽力过滤掉这些声音,但听着听着就觉得这些现场声音也是音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听得泪流满面。
回到当下。他又想,播放交响曲可能会严重打扰墓园里的左邻右舍吧,于是作罢。
接着他放了一首小大城镇乐团(Little Big Town)的《女孩迷恋》(《Girl Crush》)。这也是他在高墙里面听到的一首新歌,第一次听见时非常惊讶,好在有几次反复听的机会,就喜欢上了。他想放一些新歌给她,纯粹只是因为好听又有意思。
这时,莫名地,他又想起了另一首新歌,但他却从未听过的歌,《如果你向往黑暗》(《You Want It Darker》),他想着在这儿试听可能最合适了。并由此想起了,莱昂纳多·科恩。
“千万支蜡烛祈求着无法降临的庇佑,如果你向往黑暗,就让我们扑灭光明。”听到这里的时候,他忽然有点心神不宁,觉得还是应该先放科恩的老歌《再见,玛丽安娜》。
就像连锁反应似的,因为想起这首老歌,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进入铁窗岁月的第一个冬天,他无意中得到了一叠英文版的英国《金融时报》,其中一期的周末特刊上,他读到了一篇有关科恩的长文,重点就是这首歌的女主角,玛丽安娜,科恩年轻时的情人。
两人相遇时科恩二十六岁,随后在希腊的伊兹拉岛一起生活了七年,那是一个乌托邦似的偏僻小岛,后来成了科恩的灵感故乡。《再见,玛丽安娜》就是在他们分手后写的。
读完文章后他才发现这是半年前的旧报纸。当时,老年的玛丽安娜住在挪威奥斯陆的一家医院里,命悬一线。而已近八十岁的科恩住在加拿大,受加里·斯奈德的影响,他很多时候寓居在寺庙修行,也垂垂老矣,身患重症,不便于长途飞行,无法去看望昔日的情人,于是写了一封信,作最后的告别:
“
嗨,玛丽安娜,
我们已经走到如此老迈,
身子骨就快散架的这一天。
我想我很快就将步你的后尘,
我紧靠在你身后,
近得只要你伸出手就能触到我。
你的才貌让我始终爱着你,
我无须多言,因为你都知道。
现在,我就想祝你旅途愉快。
再见了,老友。
无尽的爱,我们路上见。
”
用旅途这个词来代替死亡,也是他与前妻在最后度过的日子里的心照不宣的约定。
文中关于科恩这位情圣其他的恋情,他读过后几乎都忘了,只记得这封告别信。但他无法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两年后,他已被转移到另一处铁丝网包围的高墙之内。有一天,在读《中国日报》时,他发现一篇短小的英文报道,在介绍科恩新出的专辑,《如果你向往黑暗》(《You Want It Darker》)。
过了几个月,他在收听少数几个被允许的电台节目,转到调频音乐台,听到主持人说科恩去世了。电台播了很长时间科恩的老歌,包括《再见,玛丽安娜》。又过了不久,所有的收音机都被收走了。
大概又过了一年,他现在的妻子在给他的信中,写到了一件事。
有一天晚上,她发现手机上好几个同一号码的未接电话,第二天,又有几个该号码的未接电话,然后,她回了过去。对方是一家唱片店,就在美术学院的西门口,他记得自己以前也经常光临。唱片店主说,唱片店维持不下去,就要倒闭结业了,在盘点时发现了一份很早以前的未完成的预订单,上面有她的名字与电话,预订了一套科恩全集。
店主为了在结业前完成所有的承诺,经过努力,最后还是找到了一套光碟,科恩全集,并让妻子去取。妻子在信中说,她很开心,像是获得了一个意外的惊喜。
在重获自由回到家后,他在书房里看到了科恩的这套光碟,并想起了玛丽安娜的故事。他在豆瓣网上查到,玛丽安娜已经上路,比科恩先走了两个月左右。情场浪子科恩,最后正如告别信里所写的,“我紧靠在你身后,近得只要你伸出手就能触到我。”
回忆这么多,他都觉得有点累了。
最后,他想了想,换了播放器,找到了那首献给她的歌《我的感觉病了》,就像十五年前那样,重新放了一遍:
“
太阳落山了
公共汽车开走了
垃圾车开来了
洒水车开来了
我把我的面包吃光了
衬衣死掉了
裤子死掉了
鞋子死掉了
街道死掉了
我和我的感觉一起病了
我不能吻你了
我不能求你了
我不能谢你了
我不能说话了
我用我的头发系住了舌头
”
我用我的头发系住了舌头。他默念了几遍,摸了摸自己现在的头发,在被迫剃了四年的寸头后,他想着接下来,要在四处云游中再次把头发留长,先挽成发髻,直到有一天,头发长到能够再次抵达他伸出的舌尖。
然后,他收拾好石板上的蛋糕与苹果,下山了。
下山的阶梯上,他再次往家里阳台方向望去。这次,为的是确认,人类的意识是飞跃的,它能绕过所有的障碍,到达岛尖上的那个阳台,它面对着江心的灯塔,永不孤单。
那天晚上,灯塔闪烁,他想写一首诗给她。一边梳理着自己的情绪,一边洗脸,他照了一下镜子,忽然觉得,镜子中的自己有些恍惚,在不同的年龄之间来回快速切换,除了当下,他还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以及未来老年时的自己。而在他的脑海里,她却一直停留在那个逝去的年纪,永远年轻。
那么,人在衰老的过程中,情感也在老化吗。是用当下逐渐老化的情感去怀念过去,还是用记忆中年轻稚嫩的情感去匹配过往呢。情感是一种记忆,还是现实,或者是两者的复合呢。
他希望她永恒于自己的意识里,但如果自己的意识也有很多个,他希望是更年轻时候的那个。她永远年轻,而自己正在远离青春,他幻想把她放在那儿,与青春时的自己放在一起,而不是人到中年的自己,那不是同一个人。
现实中的他,以及记忆中的她,两人的时间差在逐渐拉大,虽然不想让她沾上一丝时光迟暮的色彩,但他不得不以当下的视角去构建她。
“
在年龄上,你曾是我的姐姐
你嫁给了我,成了我的妻子
我青春时光的伴侣,从未想过
命运将你停留在某年某月某日
自此之后,时光带我反超了你
我逐渐长成了你的兄长
学习如何把你当成消失的妹妹
又过多少年,我终将到达
做你父亲的年纪,我能把你
当成想像中的女儿去宠爱吗
时光残忍,当我垂垂老矣
你像调皮的孙女,不肯回家
”
他凭一种直觉写下了这些文字,但是,不知道该在这些句子后署上怎样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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