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逾古稀的我,少儿时代是在马大簶巷——苏州城内的一条幽幽小巷度过的。旧时的苏州小巷是幽静的,但并不死气沉沉。就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来说吧,当时的苏州小巷从早到晚都很静谧——当然,有的时候也很热闹。
天刚微亮,粪车就出现在了苏州小巷。那时的苏州人家用的是木制马桶,晚上,家庭主妇把马桶拎在自己家门口;早上由环卫处派工人推着粪车一一收集,统一处理。但见小巷两旁,隔三岔五就有马桶列队,大马桶、小马桶、装有拎配的马桶、没装拎配的子孙马桶、红漆马桶、桐油马桶,像两队列兵迎接着粪车的到来,真是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这时,小巷里可以看到臂膊里挽着竹篮的家庭主妇去菜场。有的竹篮里还放着一只瓷碗,这可能是为了买豆腐或者鸡鸭血、水线粉而准备的,那时既没有盒装的豆腐,也没有塑料袋。篮子是竹子做的,但谁也不说它是“环保篮”。有人还会带一只搪瓷茶杯,那一定是为了回家时拷一杯豆浆。有人还带了一根竹筷,那是做什么呀?哦,我告诉你,买油条时,一根筷子可以穿挂四根呢。以上这些环保理念,放到现在恐怕是不可思议的吧。主妇们步履匆匆,又心事重重:兜里菜金有限,票证少得可怜,去晚了还买不到必需的副食品。
早饭过后,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学生,大步流星赶着去上班的工人,拉着空车的黄包车夫都穿梭在苏州小巷。当时极少自行车,更别说有电动车、汽车了。此时此刻,一些勤劳的家庭主妇已经在小巷深处的水井旁占好位置了,她们有的淘米、洗菜;有的浆洗衣服、有的打水回家;有时三三两两“同台演出”,边劳作边聊天;“你方唱罢我登场”,川流不息。
日上三竿,环卫站的垃圾车来到了苏州小巷。每过一段距离,垃圾车停稳,环卫工人摘下车头的铜铃,“滴铃铃……滴铃铃……”摇进一座座深宅大院。有时他们还为老弱病残的居民提供帮助,这种敬业精神,至今令我感动。垃圾车是灰黑色的手推木板车,装满后两扇上盖合拢时往往呈“人”字型,真像盖着黛瓦的苏州住宅。
巳时,修缸补瓮的、削刀磨剪刀的、补铁锅的、配钥匙的、卖泡花水的、卖小百货的、旧货换糖的都来了,小巷里川流不息、来来去去。一有生意,他们立即歇下担子,修的修、卖的卖,交易是在平静中进行的。虽然也有讨价还价,但都心平气和,从来没有强买强卖。修补和小生意,在每日下午重演;而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重复着老旧的故事。
吃中饭时分,苏州小巷行人稀疏,声息悄然。
春夏之交的午后,苏州小巷里会看到“城市牧民”。有的拿着一根细细长长的小竹竿,赶着一群大白鹅。大白鹅肥肥硕硕、摇摇摆摆地红掌划地皮,曲项向天歌。看它们乐的,殊不知正在走向前店后坊的卤菜店,成为人们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冬令时节,苏州小巷里的“牧民”是“羊倌”。“羊倌”手持皮鞭,驱赶着八九只湖羊,去屠宰场换取他的劳动报酬。羊群跟着头羊无怨无悔地前进,偶尔发出“咩——咩——”的叫声。个别不屈的“倔羊”试图逃离,“牧民”赶上去就是狠狠的一鞭,迫其就范。每每想起这一幕,心中不免升起一股莫名的怜悯。
秋天的午后,苏州小巷里不时会有人来卖吃食。有的背着个木桶,叫卖“啊要热的馄饨菱(或沙角菱)哎——”这个“哎——”字的拖音特别长,以至整条小巷的居民都能听得到。一有买客,卖馄饨菱的小贩会打开桶上的木盖,掀开棉垫,一团白色热浪冉冉上升。小贩伸手从桶里抓出一把熟的馄饨菱(或沙角菱),放进一杆小秤的盘子里,称重、收钱、给货,动作干脆、手脚利索,主客两便。“啊要热的馄饨菱(或沙角菱)哎——”又飘向了小巷的更深处。有的干脆挑了一副骆驼担,歇在小巷口,卖糖粥、糖芋艿、小圆子、豆腐花……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之后,不知怎的,人口大增,苏州大多数小巷都人满为患。夏天,许多人住到了路面的两侧,傍晚提两桶井水泼在发烫的路面,让水汽蒸腾。此后,几乎每个沿街的门口都摆出了竹榻、藤椅、板凳,有的还在骨牌凳上放置了搁板,以便晚上露宿过夜。
天还没有断黑的当口,在沿街小巷打扑克、下军旗、抽乌龟、吃晚饭的人比比皆是,有的摊开一包猪头肉,打开一瓶蹩脚的老酒,解解一天的疲乏;有的端了一碗稀粥,夹上一块萝卜干,边吃边与人说说当天的市井新闻……天黑下来了,做不得细活,人们在昏暗的路灯下,哼哼小调,骂骂山门。有孩子的人家,大人用蒲扇拍打着蚊子给孩子讲故事,把神话故事讲得活灵活现,让孩子在朦胧中美美地睡去;有时也有人讲鬼故事,讲狐狸精的倒还好,讲吊死鬼、落水鬼、鬼打墙时,听得人汗毛都竖起来,吓势势的,根本不敢一个人摸黑回家。
我还记得桥堍“当当当”,卖净糖的小锣声。有时,还往往是一个头戴瓜皮帽、身穿长布衫的人站在长凳上,左手提着一面小铜锣,右手拿着一个扁扁的小木棒,把小铜锣一记记敲得“当当”响,一边吆喝一边卖梨膏糖:
老咳嗽吃仔我格梨膏糖,止咳化痰精神爽;
老年人吃仔我格梨膏糖,手脚轻健走四方;
裁缝师傅勿吃我格梨膏糖,领圈开在背心(后背)上;
皮匠(鞋匠)师傅勿吃我格梨膏糖,兹钻(锥子)钻到大髈(大腿)上。
只要一有这锣声,一群小孩子就会快步跑去围着“小热昏”,听他说唱滑稽,然后花两分钱买一坨饧糖到手,用两根小木棍缠绕拉扯玩个够,最后当然是全部吃光拉倒。
(原载于《姑苏晚报》2025年1月1日 A08版)
作者:郑凤鸣
编辑 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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