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桑洛
一
荒废多年的空间,等来了它的拆信人。
江风是带着记忆的。流水拂过女埠老街斑驳的粉墙,钻进那扇被时光磨圆了棱角的木窗,最后,轻轻搅动着卢飞手中那杯拿铁表面的肉桂粉。他坐在窗边,椭圆形的窗框将江景裁成一幅湿润的油画——江水汤汤,远山如黛,几艘小渔船像散落的标点,浮在苍茫的水面上。这窗,是他和方佳特意设计的,七个椭圆,如同老轮渡的舷窗。人坐在里面,恍惚间,便觉得脚下是微微晃动的甲板,正驶向某个遥远的、被雾气笼罩的清晨。
空灵晶映。那个清晨,是属于他和方佳的。
四十年前的码头售票厅,不是如今这副复古又新潮的模样。它方正、结实,水泥墙面粗糙,木框玻璃的售票窗口后面,总坐着一位面无表情的售票员。卢飞和方佳的记忆里,永远混杂着柴油发动机的轰鸣、湿漉漉的缆绳气味,以及人群拥挤时蒸腾出的汗味与期待。外公粗糙的大手攥着他的小手,攥得紧紧的,怕他被涌入船舱的人流冲散。母亲拎着竹篮,里面或许有新做的年糕,或许是去城里扯的花布。方佳呢?总在人群缝隙里钻来钻去,兴奋地指着即将靠岸的大轮渡:“船来了!船来了!”
那时的女埠老街,是他们的整个世界。青石板路被无数双脚磨得温润,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布庄里挂着五彩的绸缎,铁匠铺叮叮当当火星四溅,老式理发店的转椅能升得很高,剃头师傅的推子凉飕飕地划过脖颈。而老街的尽头,就是这邵家码头。从这里登船,逆水而上,便能抵达那个更大的、被他们称作“城里”的繁华所在。
这码头,是他们眺望世界的起点,也是连接乡土与远方的脐带。
后来,一切变了。
陆路通了,公交车取代了轮渡。码头渐渐沉寂,售票厅的窗棂爬满铁锈,最终彻底荒废。如同老街上的许多老房子,它在二十多年的时光里,慢慢变成一个空洞的符号,一个日渐模糊的旧址。卢飞和方佳也像被风吹散的种子,一个落进武汉的樱花里,一个扎进西安的城墙根下。他们一年年长大,在各自的城市里奔波、挣扎、扎根。
都市的霓虹很亮,却照不进心底某个总是潮湿的角落。
那角落里,泊着一艘不再启航的老船。
缘不知何起,一往而情深。
变化的契机,像江心的暗流,不知起于何处。或许是2020年某个难以成眠的夜晚,或许是朋友圈里看到故乡萧瑟的街景时心头一紧。往年,卢飞与方佳每年返乡的春节相聚,从简单的吃饭,变成了必定要去女埠老街走一走。这一次,一千四百米长的街巷,他们来来回回地走,像用脚步丈量逝去的年华。六十九间闲置的公房,他们一间一间地看,透过破损的窗纸,窥探被灰尘封存的故事。直到,又一次站在这座荒废的码头售票厅前。
那一天,江风格外大,吹得野草伏地,也吹开了售票厅那扇虚掩的、吱呀作响的木门。阳光斜射进去,照亮空气中飞舞的亿万尘芥。方佳忽然开口,声音在空荡的房子里有些回响:“卢飞,你看这像不像一封信?”
卢飞愣住了。
“一封被寄错了地址,或者忘了投递的信。”方佳走近斑驳的墙壁,手指拂过那些不知名的涂鸦,“就搁在这儿,等着有人来拆。”
就是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某个锈死的锁。不是宏大的乡愁叙事,不是热血的投资蓝图。仅仅是一个意象——一封信。一封从时光深处寄来,写给现在,也写给未来的信。信纸是这些砖瓦,墨水是流淌的江水,而收信人,是所有从这片码头出发,又渴望归来的人。
他们几乎同时想起了另一个名字,另一个与女埠息息相关的“写信人”——章懋。
章懋,明代的学者,女埠的骄傲。他的故事在老街老人的口中流传:年少时,如何在这江畔苦读;为官后,又如何心系桑梓。他或许也曾在某个清晨,从这附近的某个古渡口登船,奔赴他的远大前程。而他与友人、与弟子、与朝廷往来传递的那些信件,穿越数百年的风烟,其精神内核,竟与此刻他们心中的悸动隐隐相通。那是一种根植于土地的文化自觉,一种“走出去”是为了更好地“走回来”的故土情怀。
那一年,章懋从这个码头寄出去了一封信。
二
信,一旦被投递出去,便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旅程。
江阴县衙的后院,老槐树的枝桠在春日里抽出鹅黄的嫩芽。三十三岁的黄傅坐在石凳上,这些年的宦海操劳,已在他额角刻下细密的纹路,昔日乌黑的鬓边,也悄然染上了几星霜色。他身形清瘦,一袭半旧的青色直身布袍,衬得他愈发如院中老松般孤峭。唯有那双眼睛,在展开信笺时,仍闪烁着如少年时代般的专注光芒。
“老爷,老爷,码头来信!”喜悦的声音,水波一般震动,层层荡开涟漪。
黄傅从衙役手中接过那封自兰溪辗转而来的信。信封是老师惯用的竹纸,已略染风尘。他用拇指轻轻摩挲过“黄梦弼亲启”那几个熟悉的、筋骨嶙峋的字迹,指尖竟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取出信纸时,动作极缓,极轻,仿佛怕惊扰了字里行间那份沉甸甸的期许。
正当他展开信纸,几片槐树嫩叶恰被微风拂下,悠悠落在青石井栏上。那抹新绿撞入眼帘,心头蓦地一软,像极了当年在枫山书院苦读时,那些总爱顽皮地沾在他洗得发白的衣襟上的香樟籽。一股混合着怀念与近乡情怯的暖流,悄然漫过心田。老师的教诲,故乡的风物,与这些年在江阴为民请命的种种艰辛,在这一刻,都融入了这方寸信笺之中。
信纸是老师惯用的竹纸,墨色淡得像远山的雾。可那笔力依然遒劲,仿佛能听见砚台磨过四十载春秋的声音。“吾静观世变,向后未免多意外的事情……”他读得很慢,每个字都要在齿间停留片刻。窗外漕运的号子声渐渐远了,只剩春燕在梁间啄泥。
忽就想起成化十九年的那个午后。他穿着打补丁的直裰,赤脚站在书院青砖上,听章先生讲“金华三担”。那时梅雨初歇,先生袖口沾着墨痕,声音却如古钟:“道学无人担,功名无人担,文章无人担——”余音在廊柱间回荡,惊起瓦当上的斑鸠。他下意识攥紧衣角,指甲陷进掌心的茧里。
如今这封信越过三千里水路,从兰溪的渡渎村飘到长江口的官衙。老师竟还记得他当年在佑塘书屋的狂言——那时他对着满架典籍发誓,要做得比陈同甫更锐利,比宗忠简更坚韧。此刻信笺上的字迹渐渐洇开:“凡古人所以经论天下……使民安之”。
衙役送来新沏的阳羡茶,他端起凉透的粗陶碗。江阴任上这五年,他拆淫祠时被乡老唾骂,惩豪强时遭冷箭暗算,唯有深夜翻阅《龙川文集》,见同甫公“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的句子,才觉胸中块垒稍解。去年整治江堤,他亲眼看见老农跪在秧田里哭诉,那佝偻的脊背像极了祖父黄爽在烈日下锄地的模样。
信尾提及郑北山,他忽然起身从箱笼翻出旧稿。那是中进士前写的《边防策》,纸角已泛黄,字里行间还留着老师朱笔批注:“空疏”。如今再看,当年纵论江淮防务的激扬文字,到底不及亲身治理水患时,摸过堤坝每块青石的实在。
暮色染红窗棂时,他展纸研墨。先报告江阴县学新刊的《礼乐辑要》,又写近日查访盐务所见。最后笔锋一顿,到底没提咳血的旧疾——就像老师从不言说辞官讲学的艰辛。倒是想起离任贵州前,那个苗族孩童塞给他的野山菊,此刻还压在《君山祠记》的稿本里。
火漆封缄时,春月已上中天。他特意走到县衙后的码头,看信使的小船摇碎满江星子。桅灯明灭处,恍若见少年时的自己正从白露山走来,布袜青鞋,踏过佑塘书屋的霜阶,而章先生始终立在枫树下,衣袂飘举如待归帆。
三
“章懋和黄傅用笔和学问为家乡‘立言’,而今天,我们或许可以用咖啡和文化,为家乡‘立言’,立一个能安放当代人情感与审美的‘颜’。”方佳兴奋地说,“章先生说,金华有‘三担’——道学、功名和文章,我们也要让女埠有新‘三担’——好看、好吃,又好玩!”
这个念头一旦生发,便如春草蔓生,不可遏制。卢飞和方佳联系了女埠街道的柳书记,忐忑地陈述那个关于“一封信”和一家咖啡馆的朦胧想法。出乎意料,书记的眼睛亮了。他们从书记那里,得到了比预期更热烈的支持与更清晰的规划蓝图。原来,这封“信”,街道也早已在默默构思投递的路径。
于是,荒废多年的空间,等来了它的拆信人。
加固老屋花费不菲,近百万的资金投进去,仿佛能听见砖石重新呼吸的声音。他们保留了大厅的挑高,他们把所有的门窗扩大,换上通透的玻璃,让江景、阳光、微风成为咖啡馆最奢侈的装饰。那七个椭圆舷窗,是点睛之笔,是连接往昔航行与今日停留的意象通道。
他们给这里取名:码头来信。
名字取得真好。卢飞抿一口咖啡,目光投向窗外。江水无言,却仿佛在应答。
归帆。
“码头来信”咖啡馆开业的那天,没有锣鼓喧天。第一缕咖啡香,混合着老木头被阳光晒暖的气味,悄然弥漫开来时,第一位客人是一位住在附近的渔民大哥。他好奇地探进头,看着崭新的吧台和复古的家具,搓着手,黝黑的脸上露出有些局促的笑:“这地方,真变样了。”卢飞请他进来坐,送上一杯温水。他捧着杯子,坐在能看到江的位置,沉默了很久,说:“我以前就在这儿买的票,去城里卖鱼。热闹啊……现在这样,也好,安静,好看。”
这像是一个温和的序曲。很快,信风便吹向了更远的地方。
最初的客人,多是循着朋友圈照片找来的旧相识。小学同学、初中同窗,那些散落在兰溪乃至更远城市的发小们,像被一声隐秘的号角召集,陆续回到了这个童年的“CBD”。他们坐在舷窗边,指着江面:
“看,我们以前就在那儿上船!”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差点掉水里,是我爸一把拎住你的!”
笑声混杂着拿铁机蒸汽的嘶鸣,往事在咖啡杯里一圈圈漾开。咖啡馆成了一个记忆的磁场,将离散的时光重新聚合。
接着,是更广泛的回响。年轻的跑团队伍沿着江堤晨跑,终点定在这里,汗水与冰美式是绝配;自行车骑行者们在长途跋涉后于此歇脚,车把上沾着的尘土与咖啡馆精致的拉花相映成趣;摩托车友的轰鸣声由远及近,酷炫的头盔下,是一张张寻找“网红打卡地”的兴奋脸庞。最让卢飞动容的,是那些并非为了“打卡”而来的人。有中年儿女,搀扶着年迈的父母,老人颤巍巍地走进来,眯着眼打量一番,然后笃定地说:“就是这里,卖票的窗口没挪。”也有银发闺蜜团,穿着鲜艳的衣裳,在江景最好的位置摆开茶点,拍照,闲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她们的笑容里,有一种将岁月过得依然精致的从容。
甚至,有一对新人将婚纱照的外景选在了这里。新娘白色的裙摆拂过老旧的青石台阶,身后是斑驳的砖墙和椭圆舷窗。摄影师让他们凭窗而立,窗外是永恒流淌的江水。那一刻,过去与未来,坚守与出发,在一帧画面里达成了奇妙的和谐。这张照片后来被客人认出,在网络上小小地传播了一番。
——这或许也是“信”的一种内容——关于爱情与承诺,关于在故事的起点,许下走向未来的誓言。
女埠向水而生。“码头来信”,给这片土地追逐光的眼睛。千年的文脉水汽般在这里聚拢,又像荷花一样盛开。
乡村咖啡馆的运营,有都市难以想象的琐碎。但每当他们遇到水电或邻里的小问题,边上的爷爷奶奶、渔民大哥总会热心地过来搭把手,用带着浓厚乡音的话说:“你们这些娃娃回来做事情,好,我们晓得。”那种被乡土温柔接纳的感觉,抵消了所有疲惫。原来冷清的码头,如今时常泊着外来车辆,响起年轻人的笑语。路过的老街坊们,总会放慢脚步,朝里面望一望,看到卢飞或方佳,便笑眯眯地点点头。那笑容里,有好奇,有认可,还有一种“自家地方变好了”的隐隐自豪。
运营咖啡馆的日子,卢飞常常在午后相对清闲时,看到本地的年轻人在这里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着也许与大城市同步的工作;看到外来的游客对着舷窗外的江景发出惊叹,然后在小红书上写下攻略;也看到老街的老人,偶尔会买一杯最简单的美式,坐在角落里,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江,一看就是很久。
他想起和方佳曾聊起的“价值重构”。这间小小的咖啡馆,似乎真的在实现某种微妙的重构。对内,它不再只是一个消费场所,它成了村民们生活新风景的一部分,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对美、对休闲、对生活可能性的认知。对外,它成了一个精致的入口,吸引着外界的好奇与探寻,将人流、关注乃至消费,引向了这条沉睡已久的老街。文旅的“精耕人心”,或许就是耕在这种具体而微的“情绪需求”里——对宁静的渴望,对回忆的追溯,对美的即刻共鸣,对“生活在别处”的短暂体验。
女埠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模样?卢飞想起查阅资料时读到的历史:这里自古是浙中西部的物资集散地,是钱塘江上游的繁华商埠,“日有千舟竞发,夜照万户明灯”。那种盛景已随江舟远去,但大江大河赋予的开阔与历史沉淀的底气还在。女埠不该是笨拙模仿他人的古镇,它应该有自己“轻慢、自然”的气质——轻是举重若轻的轻,慢是江水流速的慢,自然是山水本来的自然。
于是,他和方佳在老街上签下了第二间老屋。这一次,他们要开一家充满烟火气的乡村餐厅。不是精致的私房菜,而是能暖人肠胃、慰人风尘的本地风味。他们想让远道而来的人,不仅能读到“码头来信”,还能尝到“女埠味道”。
夕阳西下,江水被染成金红色。最后一拨客人道别离去,咖啡馆里恢复了宁静。卢飞开始做打烊前的整理。他擦拭着那个保留下来的诸多码头印记,指尖传来水泥台面冰凉坚实的触感。恍惚间,他仿佛听到很多年前,窗口里传来“啪”的一声盖章脆响,然后是售票员没有起伏的声音:“下一班,四点。”而如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了关怀的温度。
船开走了。但总有人会回来。
这座小小的、像“信”一样的房子,将会一直亮着灯,守在码头,成为归来者第一个看到的温暖句点,也成为出发者回望时,最后一个清晰的坐标。
它不语,却已道尽千言。因为每一封关于故乡的信,最终的收信人,都是游子自己;而最好的回信,或许就是用脚步,重新丈量那片出发的土地,并在那里,亲手点亮一盏灯。
江风依旧,带着水汽,穿过椭圆的舷窗,拂过卢飞的脸庞。他关掉最后一盏灯,锁上门。身后,“码头来信”的招牌在渐浓的暮色里,泛起微光,像一颗温柔的星辰,落入了女埠老街的梦乡。
信已寄出,故事,正在路上。
这条路上的每一代人,都是新的执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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