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高密,清晨像一块微凉的薄荷糖,让城市苏醒,让人们心旷神怡。出租车行驶在凤凰大街上,我在车里盘算着今天回史口的行程。
我计划用三个小时奔回200公里外的老家,吃一口正宗的史口水煎包,当天就返回。
晚上十点之前必须归队,不能开车,开车距离超过80公里需要上级批准,不能乘坐黑车,更不可能公车私用。高密通往史口的路有千万条,而给我的选择似乎只有两条。
以往,我都是周六早上乘坐高铁到潍坊站,再搭乘9:00高密到东营的大客车,约12点到达东营汽车总站。
今天,我准备探索一条从未走过的路。
购票网站上显示,高密到东营的大客车7:40出发,历时2——3个小时(中转)。按这个时长,我10:40就能到达东营汽车总站,弟弟开车接上我,半个小时后我就能坐在他家里,吃上鲜美的水煎包。这车直达东营,每天只有上午下午各一班,实在不容错过。
想到水煎包,我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做梦都能梦到吃水煎包。刚出锅,黄橙橙包子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盘子里,皮薄馅多,还有金黄色的焦壳。包子还未端上来,香味已经扑面而来。捡几只,端上桌,用筷子夹一只咬上一口,满嘴流油,猪肉混合着新鲜韭菜的香味犒劳着味蕾,香味还能钻进鼻孔,刺激着鼻腔,香得令人咂舌。
为了这梦幻的美味,脚步一刻都不能停。
高密汽车站,还保持着九十年代的模样,只是更破旧而已。大厅里空荡荡的,弥漫着一股厕所的味道,胖胖的检票老头坐在椅子上晃着腿,刷着抖音,音量开得很大。
我凑上前去问道:“师傅,去东营的车在哪里?”
“后面。”检票老头放下手机,从老花镜上方审视了我一眼,用手指了指身后玻璃窗外面的小面包车。他回过身,郑重地撕下我的票根。
面包车很小,十几个座位。风挡玻璃右侧牌子上塞着“高密—潍坊”的牌子,车门大开,车内空无一人。
我又转身跑回检票处,再次问道:“师傅,这不是到潍坊的车吗?没有到东营的车吗?”
“就是它,到东营你上去就行了。”
我满腹狐疑地上了车,找了个最舒服座位坐下。车上始终就我一个人。
发车时间到了,竟然没有司机,我是坐错车了吗?我又跑到检票处。经过5分钟焦急地等待,我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大个子,右手拿着票夹子,背着个小包矫健地从检票处穿行而来,他就是司机。
司机看车上就我一个人,冷冷地说了句:
“上车,系好安全带。”
随后砰的一声关上滑动门,直接进了驾驶室。
看来我没坐错车。这车似乎是专门拉我去吃水煎包的“专车”。
出发,我的“水煎包之旅”。
我的“水煎包专车”慢悠悠地奔跑在高密的街道上,“朝天锅”的招牌不时地出现在路边,我索性戴上耳机听起了音乐。
一个小时过去了,车竟然还没到潍坊,都没有上高速,一直穿行在乡间道路上。我忍不住问司机详细路线。听完后,当场崩溃。
我坐错车了。
原来,这不是直达车,他是先用小面包车把我转接到潍坊,再从潍坊坐大客车到东营。这么转接,直接白白耗费我两个半小时,中间还有等车时间。购票网站上标注的2——3小时,其实只是把我转运到潍坊的时间,是我没能正确理解(中转)的意思?还是信了网站的虚假宣传?我叫苦不迭。
我迅速估算了下,最快下午一点四十我才能到东营汽车总站,等弟弟接上我,到史口以后已经下午2:30分了,我计划的在家五个小时,被生生压缩了一半,只剩下可怜的两个半小时。
如果不是被购票网站误导,我坐高铁29分钟就能从高密到潍坊,中间还能给手机充电,悠闲地看一段小说。而且我能赶上潍坊到东营最早的一班客车,正好中午时分到达史口,正好刚出锅的水煎包端上来,正好热气腾腾、香味弥漫。
我心里大呼上当,赶紧给家里打电话,我坐错车了,中午别等我吃饭,我得两点多才能到家。
这不是拉我吃水煎包的“专车”,这是专门“坑我”的车。我心想,我要是超人,先把这些破车统统都扔到沟里去。可是生气又有什么用呢?跟司机吵架也无济于事,又不能挽回时间。人生没有如果,今天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去重新走另一条路,只能硬着头皮坐下去。都什么年代了,老家什么时候才能通上高铁啊,每次回家的旅程都要我半条命。
我默念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忍受。刷了会抖音,很快就头晕目眩,我靠在座椅上,像一只被遗弃的行李箱,被摇晃的大客车甩来甩去,上下颠簸。我把手机扔到一边,继续默念剩余的时间。心中暗想,车慢也无所谓,反正都会到家,反正不管刀山火海,今天我必须要吃上水煎包。
有同学说,你吃的不是水煎包,是执念。
看着眼前这位暮年的司机,想必这三十年来一直奔跑在这条线路上,见过无数的人和事。那个年代没有高铁,私家车也不多,大客车几乎是唯一的交通工具。那时候他还风华正茂,大客车上一座难求,他的工作令人羡慕。时代在飞速发展,客车运输业日渐衰落,只剩下衰老的司机、破旧的车体、空荡荡的车厢和曾经辉煌的过往。不是车慢了,是这个时代发展太快了。
这车跑一趟估计油费都不够。想到这些,我的火气消了一大半,算了,大不了以后不坐这趟车了,对,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坐这趟车了。
我想起小时候过年走亲戚,爹赶着驴车拉着我兄弟俩下洼。60公里的路,驴车晃晃悠悠走上一整天,那时候日子过得不紧不慢,驴车慢悠悠,时光慢悠悠。
潍坊到东营的大客车,依然破旧,我挑了一个内饰完整的座椅坐了下来。车上人少,每个人可以占两个座。司机都没舍得开空调,车顶的应急天窗垫了一只冰红茶饮料瓶支起来,空气从缝隙中吹进车里,勉强起到降温作用。空气不足,车里闷热,我一个劲地流汗,可怜我还穿了件白色短袖,汗水早就湿透衣襟。
路过支脉河,河面波光粼粼,清澈活泼,郁郁葱葱的芦苇疯狂地生长在河岸边。
两侧的田野呼啸而过,到处是收割后麦田,蓝天下,金黄色的麦茬整齐而安静地铺在田地里与周围的绿色植物、点头哈腰的提油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极了梵高的一幅画《丰收》。
路边屡屡出现的提油机提醒我,大东营到了,烦躁的心瞬间安静下来。
乡愁是渗透在血液里的激情元素,你察觉不到血液在流淌,也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它随时都能被激活。
东营的马路修得好,道路平直、被两排高大整齐的树木夹簇着。树冠在高处密密地交织着,切碎了午后的阳光。
为了吃一口水煎包,我都没吃早饭,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我的肠胃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和水煎包有个约会。
出了车站,弟弟和他的一双儿女,爷仨早就等在路边。
一盘晶莹剔透的水煎包终于端到了我的面前。按我爹习惯,吃水煎包必须接个空盘子,像一个必不可少的仪式。我倒了一杯马场,迫不及待地夹一只水煎包放在空盘子里,端着盘子大口吃起来。
为了这一口水煎包,我已经奔跑了8个多小时。
王岩峰老师曾说过:“水煎包须趁热吃,烫嘴才香,最香莫过第一口,别怕烫,大大的一口,面粉、韭菜、炒酱,水煮油煎,混合的香味在味蕾上跳跃,深吸一口,香气充斥鼻腔,合上嘴,屏住气,闭上眼,慢慢体味这充满黄河口底蕴的美好气息吧。”
弟弟又端上来一盆热气腾腾的炖羊头,一碗羊肉汤。我又被这羊头吸引。弟弟做的羊头鲜嫩味美,随便用筷子一拽,一大块肉就脱离骨头。
家人们坐成一圈,注视着我,像是围观动物园里吃香蕉的猩猩。
一路的阴霾,此刻一扫而光。
“你们别都看着,你们也吃啊。”我不好意思地说。
“你晚了几个小时,我们已经吃完了,这是给你留的,你慢慢吃。”
酒足饭饱,休息了约十分钟,决定去童年的老屋转转。
童年的老屋坐落在官宅胡同,是我出生的地方。据说博昌古镇的时候,衙门里的各级官员们就住在这条胡同里,因此得名官宅胡同。
如今,胡同南侧的房子已经被夷为平地,北侧剩下的房子也逐渐被草木覆盖,像一尊终究被岁月风化殆尽的化石。
梦里的老家就在那个小院子里。夏天,繁星点点,夜风拂过枣树和梧桐树叶子,沙沙作响,偶尔一两只不知名的鸟在枝叶里扑腾,寻找自己的窝。
我和弟弟躺在院子里的麦秸席上听爹娘聊一天的收获。娘把从北坡地里掰来的棒子扒皮,去掉须子放在饭屋的大锅里煮,掀开锅盖,诱人的清香飘满院子。
瓢泼大雨的天气,爹把菜刀扔到院子里,说这是秃尾巴老李回来给他娘上坟,会带来冰雹砸坏庄稼,必须要砍掉它的尾巴。
爹拿着棍子追打偷吃的老狗。那狗夹着尾巴,纵身一跃,竟然轻松爬过了我家最高的那堵土墙,扬长而去。狗急了真能跳墙。
梦里的老家,起风,落雨,飘雪,燕子衔来新泥,槐花盖住西墙,枣子挂满枝头,路灯照耀下的每个墙角都能听见人们的说笑声。
如今老房子再也没有人住了。树木在无人打扰的环境中疯狂地生长,为鸟儿们提供避风港。倒掉老房子的宅基地和废弃的庭院里种满了玉米。所有玉米都在茁壮成长,它们的枝叶在风中唰唰地响,它们春生秋死,永不停歇,蚕食着胡同过往的时光。
午后的阳光,穿过树梢,清洗着官宅胡同残余老房子的屋顶。
官宅胡同已经完全没有了几十年前的烟火气,空无一人。这里老砖旧瓦,这里绿树土墙,这里缓缓流淌着一座小镇的童年时光。
这里就是我的故乡。
在老院里,我看到了上中学时用过的写字台,抽屉里,还有我的高中学生证、借阅证。
那时候经常学到深夜。父亲不识字,也不会辅导功课,他总是半夜做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端到我面前。这一碗一碗的面条给了我无穷的动力。
离开史口,上高架桥的时候,我望见神仙沟前埋葬母亲的坟地。有神仙沟缓缓的流水,虫子飞舞,飞鸟鸣唱,祖祖辈辈的坟头陪伴。
坐在回高密的大客车上,回头望去,红霞满天,晚霞托着夕阳,泛起了黄昏。一天真短!
晚上十点,我准时回到单位销假,原计划用3小时回史口吃一口水煎包,最终我用了13个多小时。等车、坐车、焦虑、失望、而又欣喜若狂。真正在家的时间不足三个小时。
为执念而疯狂的一天。
这个城市终将会通上高铁,而我终将离老家越来越远。
作者简介:吴志波, 史口镇北二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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