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一过九江,窗外的景致便不由分说地换了腔调。空气是第一个迎上来的,带着一种潮润的亲昵,软软地贴在你的皮肤上,钻进你的肺叶里。这感觉,让我瞬间想念起鲁中山地那带着沙砾感的、刀子似的秋风,利落地刮过脸庞,是干燥而清醒的凉。那里的秋,是一声豁亮的、带着回音的吆喝;而这里的秋,却像一句拖长了尾音的、水汽氤氲的吴语,糯糯的,一切都裹着透明的薄纱。
路是顺着山势走的,蜿蜒钻进一片望不透的绿里去。那绿深的浅的,明的暗的,在绿沉沉的底色上,东一抹鹅黄,西一簇锈红。这与鲁中山地丘陵上那些硬朗的、筋骨毕露的杨树与槐树截然不同!那里的绿,到了秋日,是整片整片地、争先恐后地变成纯粹的金黄与赭红,棱角分明,像用浓墨重彩的枯笔狠狠勾勒过。而这里,绿是底色,变化是晕染,是浸润,是水墨。
及至到了婺源地界,这绿的盛宴便稍稍退让,收割后的稻田露了出来,一垄一垄伏在山谷的怀里,泛着黄色。细看,田里竟蓄着水,亮汪汪的,倒映着铅灰色的天和墨色的山影。这景象于我,是全新的感觉。在鲁中山地,收割后的土地是慷慨的裸露,是赤诚的、深褐色的胸膛,任风霜直接刻上纹理。那里的秋野,空旷、高远,有一种完成使命后的坦荡疲惫。而这里的田,却还蓄着一层“水衣”,丰腴而安详,像母亲哺乳后温存的倦意。

我们在一处唤作“李坑”的村落停下。走入窄窄的巷弄,空气里的潮意浓得化不开,混合着老木头微微的霉气和泥土的腥味。这气味,与鲁中山地村落里晒干的玉米秸和新鲜麦茬被太阳烘烤出的、暖烘烘的香截然不同。那香气是向上的、蓬松的;而这里的气味,是向下的、沉坠的,贴着地面,渗进石板缝里。偶尔有一扇木门“吱呀”推开,走出一位提篮的老妪,眼神静得像门口那潭不起波澜的池水。这静,是“满”的,满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这让我想起鲁中山地秋日午后,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枝丫,在空荡荡的场院投下清晰锐利的影子,那种静是“空”的,是声音被辽阔吸走后的、透明的寂静。
村子沿溪而建。那溪水,我初见时几乎要惊呼出来。怎会有这样绿的水!一种温软的、莹润的碧玉之色,稠稠的,仿佛不是水,而是融化了的、流动的翡翠。这与我故乡雨后山谷里奔腾的、喧哗的、带着泥土本色的山涧,又是两种魂魄。我立在水边,看那绿水悠悠地流,带走几片早落的红叶,恍然觉得,自己凝望的不是水,而是流淌了千百年的、凝滞的时光。
我以为这便是婺源秋意的全部了,敦厚,内敛,向下沉入土地和流水。直到我遇见“长溪”,那个藏在最深山坳里的村落,和它之后那唱彻云霄的篁岭。
去长溪的路,是往更高处盘旋的。同行都是摄影家。有人取出无人机,端起遥控器,机器嗡鸣着升起。屏幕上的画面开始静默地蜕变:白墙黛瓦压扁、延展,成了铺在大地上的素净棋盘;翡翠般的溪水,成了一条蜿蜒的、抛光的青玉带。最惊人的是色彩,深秋的调色盘在此刻才真正泼洒开来——经了霜的乌桕绯红,枫树金黄,与常青的松柏苍翠交织,宛如一匹巨大的、华丽的锦缎。忽然,几缕纤细的炊烟,从几处屋脊后袅袅地探了出来,软软地散开,化作一片极淡的、青灰色的纱,温柔地罩在村庄的上空。方才那斑斓的、静谧的仙境图卷,因了这几缕人间烟火,陡然活了过来,有了温度,有了呼吸。这景象,让我心头那属于鲁中山地的记忆忽然翻动:那里的炊烟,在干冷的秋日黄昏,是笔直的、孤高的,很快便消散在湛蓝的天穹里,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寂寥。而这里的炊烟,却与山岚雾气缠绵,与满山色彩交融,是这幅湿润画卷里不可或缺的一笔水墨。

无人机降落。想,这挂在山崖上的静谧与绚烂,大约便是婺源之秋的极致了吧。
我错了。
当车子停靠在篁岭的脚下时,我才恍然,之前的一切,竟都像是为这终章铺垫的悠长序曲。篁岭是截然不同的。它“挂”在海拔数百米的山崖上,而最夺人心魄的,莫过于那名动天下的“晒秋”。红,是成串辣椒燃烧的火焰;黄,是玉米粒铺就的鎏金沙滩;橙,是南瓜片圈起的温暖日光……在黑白素净的徽派建筑背景上,勾勒出最浓烈、最喜悦的几何图案。这不再是李坑溪流里沉静的绿,也不是长溪山峦上自然的红,这是生命能量最炽热、最坦荡的展览。登高,从农家的方的、圆的窗户向外远眺,但见层林尽染,与村落晒盘里的红黄遥相呼应。自然与人文,在此完成了最辉煌的交响。
这交响,对我的撞击又是何等强烈!在鲁中山地,秋的丰饶是收藏,是地窖里堆满的块茎,是屋檐下悬挂的种子,是内敛的、积蓄的、准备过冬的沉默力量。而在篁岭,秋的丰饶是展示,是向天空、向群山、向所有眼睛的一次豪奢的铺陈,是生怕被遗忘、被忽略的热烈的诉说。山间的湿气,曾被先民视为生存的挑战,而今却因这应对挑战的智慧,化作了世间独一无二的风情。
然而,篁岭的热闹里,藏着一丝微妙的静寂。那穿梭的村民,翻动晒匾的姿态,耕种着人们对田园的想象。这让我忽然明白,鲁中山地那沉默的、向内收藏的秋,与眼前这喧腾的、向外展示的秋,或许并非对立。它们都是生命面对时序流转选择的不同的语言。一种说给土地和明天听,一种端给天空和远方看。

当我最终坐上返程的缆车,回望之下,篁岭在暮色中再次蜕变。白日里喧腾的色彩渐渐沉入青灰的屋瓦,而千家万户的灯火,次第亮起。此刻,它像是一座璀璨的星盏,被安放在大地的掌心。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我鲁中山地的故乡,在同样深沉的夜色里,零星而温暖的窗灯,固守着另一种安宁。
风起来了,带着深山夜晚刺骨的寒凉。我转身走向归途,不再回头。
我终于懂得了这跨越千里的秋的对话。鲁中山地的秋,是白杨集体褪尽金叶的肃杀,是寒霜一夜抹平草丛的果决,是土地在奉献一切后,裸露出的、毫不修饰的诚实骨骼。它的美,是悲怆的、充满告别力道的崇高。而婺源的秋,是一场深邃的、多声部的湿润合唱。低音部是溪流与稻田的吸纳与沉淀,高音部是晒秋与层林的展示与欢歌。它将“逝去”这件事,变成了“转化”与“循环”本身,在潮湿中孕育,在展示中永恒。
它告诉我,故乡的秋,教我的是直面凋零的勇气;而婺源的秋,示我的是生生不息的秘密。从此,我的生命季节里,便永远同时悬着这样两盏灯:一盏是北方山地上,那清冽如霜的星;一盏是江南崖壁间,这明艳如晒匾的、人间的月。它们一冷一暖,一收一放,照着我,也叩问我。

《妙手》已出版,购书可加私信!











本文为刘培国先生原创文字
若需转载请联系此公众号
刘培国
淄博世纪英才外语学校执行董事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