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西正村继续向东南,洨河两条堤坝之下宽阔的河道里有开辟出来的麦田,正是一片初冬的新绿。初冬的新绿正中间是猎猎荒草夹峙着的蓝色的河水,冬天的河水和秋天一样蓝,尤其在有滚滚径流的时候。在所有的树木都已经落叶,大地上一片萧疏的状态中,蓝色的洨河水肌理柔韧有力,像一直有一条蛟龙潜游。
有蛟龙潜游的洨河,径流激越,流量却是有限的。只要把目光稍微一挪,洨河核心河道之外的地方就完全又是华北平原冬天的肃杀样貌了。肃杀是客观的,却并非都是贬义,肃杀自有肃杀的美。这是大地上的四季自有其规律的安排,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独一无二的特征。比如这样肃杀的冬天,阳光微弱,行人稀少,蚊蝇绝迹,浑身上下越走越温暖,就很适合沿着洨河大堤顶上的小路一直走下去,一边走一边看,一边走一边任思绪飞扬。只有在这样脚踏实地的行走中,世界才不再是电子地图上的手指一刷,而恢复成了无限的遥远,无限的丰富。
稍微注意一下就会发现,堤坝内外,甜菜是除了麦子之外近乎唯一的绿色蔬菜了。甜菜那像是塑料质地的绿色宽叶,一点也不怕冷,在人类都已经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的季节里,依旧赤裸着将自己坦呈在昼与夜之间的大地上。滚滚的洨河、广袤的麦田和这茁壮的甜菜,是眼前洨河两岸大地生机的核心,是有人类栖居的环境里总之一定会有的抚慰。
放眼瞭望,洨河右岸,高远的视野里,平原辽阔,辽阔的平原上一个个相距不远的村庄趴伏其间,寂寂无声。大地上没有树,树在洨河的堤坝上,洨河堤坝上的树因为没有了叶子,也显得异常贫瘠。冬天的萧瑟如果不是有铺满大地的麦田的新绿装点的话,就会进入彻底没有生机的凄凉。必将在不久之后被冻住以后进入冬眠状态的小麦,像专一为了营造这个贫乏季节里的生机,才牺牲自己第一次发芽成长的机会,努力覆盖了大地。如此你就会觉着它们是为了你这样沿着洨河大堤徒步行走的人而做的努力,其实不是,但客观上却有分明就是。这也正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热爱大地的原因啊。
在这个视野里,远景里宋村西林寺的古塔和前景里洨河堤坝下面风中摇摆的荻花,还有通向那古塔的起伏蜿蜒的道路,正好构成了一幅带着古意的乡间风貌图。这幅鲜活的乡间风貌图,如果这条路不是硬化的水泥路还是过去的土路的话,就和几十年上百年前没有二致。寺庙作为精神场所,塔如旗帜,成为视线的高点,超越了所有民居,也超越了所有凡俗生活的纠缠,将人由视野而心灵地带向更高远的世界。这其实是宗教性建筑的一种巨大而直观的日常功能,与其说是精神引导,不如说是给大地增添了一种容人遥望不已的地理审美。让出村进村的人,让像我这样偶尔从远远的洨河大堤上走过的外人,有了难得的画面感。从洨河堤坝的角度看过去,它就属于洨河视野里的一部分,属于这一片土地的母亲河怀抱的一角。
其实这样的河流文化的痕迹,不单单是外观上的,还有沿着堤坝接连出现的“宋村遗址”“宋村北遗址”“宋村东遗址”“尉家庄遗址”的保护碑所显示的深远时间内涵。如今可见的砖塔和不可见的李左车墓,都是既往漫长历史的无声刻痕。
洨河曾经在明朝的时候在这个位置上架起来过一座想来不输于下游几公里处的赵州桥的济美桥,梁思成考察的时候还有实物,如今已经不见。可见不可见的历史,在现实里,以包括河水径流和沿途风景在内的一系列直观的地理风貌的形式长存。
走到宋村东口的时候,道路在跨越洨河前后形成的纵横格局,让人止步看了很长时间。村口的一把显然已经不能坐了的坏掉的长椅说明,并非只有我一个人觉着这里是一处风景。除了洨两岸上的堤坝道路和在这里横穿的桥交叉之外,还有继续向西进村和转而向南去了马村和邢村的笔直的路。那条笔直通向马村和邢村的路两侧,有高高的烟囱,有持续低头抬头的自动采油磕头机。磕头机说明这里地下有油类矿藏,油类矿藏的形成据说是亿万斯年天翻地覆沧海桑田的结果,说明远古时代这里就水草丰茂、植被众多。
站在洨河堤坝上,脚下是几行没有收走的棉花,棉桃在风中抖抖地动,不管风多么大都不掉下来。堤坝下面是一大片收储玉米的场地,玉米垛和玉米墙纵横摆放,将上一个季节这片大地上的果实静置着,沉淀着曾经的阳光和劳作。
沿着洨河堤坝再向前,向赵州桥方向走,是傅家湾村。傅家湾村民居紧靠堤坝的格式还有既往步行时代里的道路格局,村庄临水而建,路径狭窄而树木茂盛,堤坝顶上的小路就既是交通路径也是日常生活场景。
堤坝离开村子,重新恢复广袤视野之后,南边潘村高耸的塔式建筑就像旗帜一样在平原上成了视觉焦点。在平原上,高耸的塔式建筑是最具审美性的建筑格局。其实用性可能有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条一定是这样远远地被望见的时候给予人的振奋。
由此向东上了赵辛线上的赵州大桥,洨河上最著名的赵州桥就已经可以在桥的东侧被清晰地看到了。世人都知道赵州桥,却未必知道赵州桥横跨其上的洨河。其作为旅游景点被专门保留了河道,而让真实的洨河绕过的格式,真的是把它做了标本。不过,那里是需要下次专程抵达的沿着洨河之行的下一站了。
顺着洨河左岸返回,向西走,可以看到不是很远的赵县县城的楼群,和全国任何一个城镇都一样的楼群。刚才在洨河右岸远望可见的西林寺的塔、潘村的塔,都高过所有的民居,左岸的县城楼群民居则高过周围的一切。当物质实用性成为排他的第一位的考虑之后,即便大规模地使用现代建筑材料,也终究是对日常视野的精神指向性、对人类必然会有的审美需要无能为力的。
在尉村东的洨河堤坝路上行走,就有像在城墙上的俯瞰视角,俯瞰高楼林立的赵县城。洨河在这个位置一直到赵州桥,都像是整个赵县城的护城河。有护城河的,尤其是在南侧有护城河的地方,总是能给人一种安详稳定的感受,所以单纯在地理角度上说,赵县城也可以称为“洨阳”了。
这一带,连续有多个小河汇入洨河的位置,如果不是有高高的水闸就很难被发现,原来是一个个汇入点。因为这个季节那些河道都已经不明显了的沟渠似的小河里,已经没有一滴水。
尉村西有塔式建筑,建筑顶上有西式雕塑。瞻望良久继续西行,前面是一段难得的一段堤坝路,因为路两边还保持着杂树丛生的状态,自然状态。高中低,乔木灌木草木结合,各有各的空间。叶子落了,密集的树枝树杈依旧充满了纵横的野态,让被彻底人化的平原不再那么乏味。
苦楝树的果实正在脱绿变黄,路肩上有一丛一棵的麦子则是给河道里的耕地播种的时候遗撒的。小槐树笔直的树干树枝在没有了叶子以后将自己碧绿的颜色显现出来,还带着一身无数白色的麻点,显得比灰黄色的构树枝干更有生机,为单一化了的平原色彩增添了宝贵的自然多样性。
可惜的是,稍微粗大的树木都已经被砍伐,正在被砍伐。其中野生的槐树构树最多,这两种树是最抗旱、最抗风霜雨雪的,但是抗不了人们的斧锯。当然,对于我这样的漫行者来说,有缺陷的风景也还是风景。只因为最喜欢这种踏访的过程,踏访到什么都是随机的,其质地其实不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是身体力行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是人感受到自己在世界上的确切存在的美妙时间段落。它可遇不可求,并非每次出行一定都能获得,但是不出行却一定不能获得。
曾经有过那么多迈动双腿探索发现的快乐时光,比如当年沿着莱茵河行走的时候,还有现在这样沿着洨河行走的时候。它们都如梦如幻,让人觉着不枉人生。这正是乐此不疲地要沿着洨河走下去的无穷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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