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随居生活

2009年4月，参加工作仅两年的我，从比利时转赴驻阿尔及利亚使馆工作。这是我第一次踏上非洲大陆，家人为此十分担心。

虽然我一直告诉他们，北非的条件比想象的好很多，我们在使馆的生活也十分温暖丰富，可非洲给人的印象似乎过于深入人心——荒凉的景致、落后的基础设施、陈旧的馆舍、匮乏的物资，实在无法让他们真正放心。

为了结束这种两相牵挂的状态，2009年底，我决定把妈妈接到使馆。由此，妈妈开始了长达一年半的随居生活。

张玉楠的妈妈在使馆留影。 图源：《中国和阿尔及利亚的故事》

跟头一次去比利时探亲不同，这次，不会外语的妈妈也是自己过来，我却放心不少。虽说论起国际化程度和设施便利条件，阿尔及利亚比欧洲要差得多，但阿国人民对中国那种发自内心的友好，却是在欧洲国家很难体会的。

阿航每周都有往返北京和阿尔及尔的直飞航班，去中国做生意的阿国人和来阿出差、务工的中国人往来穿梭。在街上看到黄皮肤、黑眼睛的亚洲人，当地人会热情地用中文打招呼。中国人经常光顾的菜市场里，小贩们用中文高声叫卖，时常让人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起初我跟妈妈说，她还不信，后来带她出过几次门，她果然被当地人的热情、幽默感染了，胆子也渐渐大起来。我上班的时候，她竟然可以自己去菜市场，买回那些我都不知道法语怎么说的菜肉瓜果。

我告诉妈妈，当年阿尔及利亚争取独立的过程十分艰辛，中国克服自身条件匮乏的重重困难，给予阿大量无私帮助，很多人都是拿着中国援助的武器跟法国殖民者打仗的，所以老一代阿尔及利亚人都对中国怀有极其深厚的感情。

上世纪90年代，阿尔及利亚经历了十年动乱，多数外国政府都撤回了援助和合作项目，中国使馆和公司却一直坚守自己的承诺，大力支持阿国恢复稳定、重建国家，阿国人民深受其益。妈妈听后深感其然。

有一次下班回家，妈妈兴奋地端出一盘她自己做的当地点心，惊得我口水一地。原来是她路遇邻居阿国大婶并帮忙拎东西，大婶为了表示感谢，就请妈妈到家里做客，还教她做点心。我问妈妈是怎么跟人家交流的，妈妈神秘地说，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以后，她竟然很少再抱怨我加班。我想，是这份珍贵的患难友谊让她知道，我们肩上的担子是怎样一份沉甸甸的寄望与传承。

也正是因为这份友谊和信任，在阿尔及利亚，很多重大民生工程项目，比如道路桥梁、集体民居、大学城等，都是由中国公司承建的。尤其是许多条件艰苦的地区，都有中国工人和医疗队在为改善当地人民生活辛勤劳动。

适逢暑假，很多馆员家属都来探亲，使馆俱乐部组织大家参观中阿合作项目，选择的项目是首都之外的一段高速公路和一家当地医院。

高速公路横贯撒哈拉沙漠边缘的茫茫戈壁，承建的中国公司在沿途一块条件较好的地方建起了营地。家属们看了一路黄土滩仙人掌，一进营地就被惊到了：营地里不仅宿舍、食堂、健身房一应俱全，房前居然还有一片片绿油油的菜地！

工人们修路之余引水种菜，不仅使单调的营房生机盎然，还解决了当地蔬菜稀缺的问题。中国人自力更生的勤劳智慧展现得淋漓尽致。

医院是当地最大的公立医院，有一组派驻的中国医疗队，医生多是当地最缺的眼科和妇科大夫。虽然是周末，阿籍院长还是亲自跑来给大家讲解。

说到中国医疗队，院长格外动情。他说，1963年中国向非洲派出的第一支医疗队就是派到阿尔及利亚，他母亲当年生他时难产，就是中国医生救了他们母子的命。他因此立志学医，现在能继续与中国医生一起救助自己的人民，他感到无比荣幸。

1965年，中国援阿医生（右一）在阿尔及利亚赛伊达省为牧民诊治。 图源：新华社

参观归来，妈妈十分激动，一整晚都在向我讲述参观的经历。从荒漠里的“世纪工程”到工人们的朴实达观，从医院的简陋条件到医疗队的动人事迹，妈妈脸上闪动着自豪的光芒。我知道，那是中阿合作的成果在她的心里发热发光。

除了妈妈，馆里还有不少随任家属。外交官们平时工作繁忙，家属们就经常各显其能、互帮互助，比如会开车的带大家出门，会外语的为大家翻译，没事一起聊聊天解解闷，相互切磋切磋厨艺、生活窍门什么的。

很快，妈妈的日子就跟着忙碌起来。她跟家属们一起把房前屋后闲置的土地利用起来，种上当地没有的各季蔬菜；给使馆院子里的果树剪枝施肥，一起“研制”各种果汁果酱；遇到使馆有重大活动，就去给厨师帮忙，洗菜择菜，刷盘刷碗，顺带“学艺”。

不久，我家的日子也红火起来，东家的韭菜、西家的苦瓜接踵而至，春天的无花果、秋天的葡萄应接不暇，东西南北的土特产和看家菜轮番登场，妈妈对各大商场超市的行情甚至比我都熟，时不时还能冒出两句外语。

妈妈腰不好，看到她经常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蹲在菜地里劳作，我十分担心，她却乐此不疲。在她心里，能让为“国家大事”忙碌的女儿吃上一口新鲜果菜，能亲眼见证中阿友谊之树开花结果，也是她这个妈妈的一份成就吧！

当然，妈妈最开心的还是有机会能“借女儿的光”饱览当地的自然人文景观。阿尔及利亚地处地中海南岸，扼守撒哈拉沙漠北缘，是真正的“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阿尔及利亚的地理位置 图源：网络

临海地带，蔚蓝的海水衬着红壤绿树，炫耀着大自然的丰饶明丽，古罗马遗址蒂巴扎和法式风格浓郁的港口城市奥兰分别讲述着阿尔及利亚的殖民历史。

港口城市奥兰 图源：网络

沙漠地带，响晴的蓝天下，沙丘泛出耀眼的金色，帐篷、驼铃和骆驼刺描绘出游牧人的生活图景，更有深藏在沙漠腹地的人类文明瑰宝——塔西里壁画，珍藏着远古游牧民族的文明印记。

塔西里壁画 图源：网络

而沙漠和海岸之间的戈壁高原上，保存完好的黄土小城座座伫立，许多依然延续着这个伊斯兰国家最传统的生活方式。

给妈妈印象最深的却是一座联结起历史和现代的古城——卡斯巴。卡斯巴古城坐落在首都阿尔及尔市东北，占地45公顷，顺着山势由高到低分布着王宫、住宅区、政治商业区和沿海防卫区，一直延伸到海边。

古城卡斯巴 图源：网络

特殊的地理环境、合理的功能布局以及当年惊心动魄的反殖民史，构成了古城兼具土耳其和阿拉伯传统的独特建筑风格，以及堪称民族独立斗争楷模的特殊精神价值。

在曲折的小街间一路逐级而下，窗上随风轻摆的新洗衣衫、临街埋头劳作的手工匠人、街边黑巾宽袍的阿拉伯妇女、路旁嬉戏欢笑的无忧孩童，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厚重的历史魅力在最平凡的生活场景中完美融合，让我们忘记了时间的流淌，忘记了民族的差异。

妈妈一路上兴奋地问这问那，时不常地拿所见所闻跟家乡哈尔滨做着比较。我就给她当起了临时导游，讲解着阿尔及利亚人民的生活智慧和顽强的独立精神。看着妈妈沉醉的表情，我满怀欣慰，我知道，她此刻已是我为之奋斗的事业最大的支持者。

短短一年半，稍纵即逝。2011年3月，我结束任期回国，妈妈也随我回到了北京。虽然在阿后期，妈妈因为水土不服眼睛出了问题，而当地医疗条件有限，耽误了治疗，以致妈妈的眼疾至今未愈，但提起那段在阿随居的经历，她却满是深情地怀念。

现在，我和爱人到了南非。为了照顾出生不久的外孙，妈妈又在这里开始了她新的随居生活。身在南非的妈妈仍然常常说起她远在北非的菜地，还有市场的小贩、邻居的大婶、中阿合作的项目，以及沙漠和海水环抱的古城，她也依然如数家珍。

驻阿使馆和当地的那些朋友，如今都是她朋友圈里的常客，即便隔山隔水，也都不忘时常互致问候、相互关怀。

昨天，妈妈在新家的后院也开了一块菜地。谁知道呢，也许以后她也会念叨起南非的菜地、中南合作项目和友好的南非人。

虽然因为我们从事的工作，不得不让妈妈退休后还跟着我们过这样候鸟般的生活，但值得欣慰的是，中国与非洲的友谊，从北到南，都会成为老太太心中一份特殊而美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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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 | 《中国和阿尔及利亚的故事》

（出版于2019年1月）

本文作者 | 张玉楠

图片 | 本书及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廉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