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寺免票了！
自2025年12月1日起，杭州西湖灵隐飞来峰景区正式实行免票政策。
该景区的免票政策始于2002年。这一年的国庆节到来前，西湖柳浪闻莺公园、长桥公园等几个独立的小公园的围栏被拆除打通，向游客免费开放。此后，西湖每年都有新的景点加入免费行列。到2012年，西湖景区免费开放的公园景点和博物馆已达52处，占总数的73%。彼时，出于文物保护和安全管理的需要，景区内的灵隐飞来峰、岳庙、六和塔等少量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仍收取门票。
西湖免费开放二十余年，虽损失了数以亿计的门票收入，却以“免费”为杠杆，撬动了远超门票的全域消费，为旅游业从“门票经济”转向“服务经济”开辟了可行路径。
远在江西的南昌，其“西湖区”也在讲述一个相似的“免票”故事。当地通过推动万寿宫、绳金塔等历史文化街区免费开放，将其打造为“城市会客厅”，成功实现了从封闭的景点向开放的文旅消费目的地的转型。这些免门票的景区，共同印证了同一个发展逻辑：拆掉门票的“有形围墙”，是为了增加居民幸福感而“还景于民”，也是为了打开城市文旅产业的“无限天地”。
2025年12月1日，首批免票游客验证预约信息后进入灵隐飞来峰景区。（新华社/图）
芝麻和西瓜
2001年9月，时任杭州市园林文物局局长张建庭向杭州市委、市政府递交了一份关于对西湖南线景区各公园景点进行整合的建议报告。这份报告提出，展示西湖独具文化内涵和文化特色的景观廊道，免费向市民和中外游客开放，彻底改变西湖核心景区旅游“南冷北热”的格局。
“南冷北热”曾是西湖景区的文旅困局。据当年西湖环湖南线整合工程亲历者的记述，尽管西湖南线拥有湖滨公园、老年公园、柳浪闻莺公园等众多风景优美的沿湖公园和澄庐、学士桥等人文古迹，但现实却是：南山路沿湖一侧各类建筑混杂，高墙绿篱将湖景割裂，公共空间无法贯通；加之环境脏乱、定位局限，导致这里除本地市民晨练外，几乎鲜有外地游客问津。
上述报告正是为了解决西湖景区“南冷北热”的问题。该报告提出以“开放、通透、可达”为核心原则的改造方案。通过拆除围墙、贯通步道、引入活水、优化绿化及增设灯光音响等系统措施，打破独立公园的组景概念，引西湖水“南下、东伸”，拓宽南线环湖绿地，将湖滨至长桥的分散公园整合为一片连续、高雅、充满活力的公共湖岸空间。
于是，2002年杭州市委、市政府决定成立领导小组，由市园文局组建工作班子，正式实施历时8个月的西湖环湖南线景区整合工程。
2002年9月30日晚10点多，为庆祝西湖南线景区整合工程竣工开放而举行的“梦想天堂”晚会落幕，市民逐渐散去，但南山路并未就此回归宁静。此时，数百名工作人员悄然集结，按统一部署拆除南线景区设施。这是西湖景区免费开放的前奏。
据当年整合工程亲历者记述，2002年10月1日清晨，在西湖景区办公室睡了不到3个小时的他，被窗外传来的嘈杂声惊醒。透过纱窗，他发现办公室外的游步道上已经人来人往。
2025年11月21日拍摄的杭州西湖景区杨公堤附近的景色（无人机照片）。（新华社/图）
西湖南线景区在实现全面免费开放、增强公共可达性的同时，其日常管理工作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全新挑战。当时，大家对西湖免票讨论的声音很多，有赞成也有反对。
反对者的忧虑集中在运营费用的增加和收入的减少上。据2003年的测算，西湖免费开放后，日常维护、清卫保洁、安全管理等方面每年增加两千多万元费用；免费开放首年，西湖门票收入直接减少2530万元。
为此，杭州市在西湖免票之初就设立了西湖风景名胜区管委会，作为市政府派出机构，与市园文局“两块牌子，一套班子”，统筹景区60平方公里的规划、保护和管理，具备公安、工商等多部门职能，形成“类政府”管理体系。
在“大旅游”框架下，市政府建立利益协调机制，通过体制性拨款弥补管委会的损失，使景区管理单位愿意“吃亏”、敢于放手。由此，西湖跳出单一景区经营逻辑，融入城市旅游大产业链。灵隐飞来峰景区即将实施的免票政策，正是西湖景区长久以来坚持“还湖于民”的进一步深化。
西湖免费开放带来的生态和经济效应，从几个微观案例中可见一斑。2023年，西湖景区白堤一间仅4.5平方米的小商亭，年租金拍出284万元的高价。今年11月，抖音上粉丝不足百人的摄影师万青在西湖摆摊拍照，日营业额达780元。这惊人的数字背后，是免费带来的巨量客流量产生的价值。
微观活力汇聚成宏观效益。2002年西湖免票初期，杭州旅游总收入为294亿元，到2024年已增长至3450.3亿元。西湖有个著名的“241算法”：只要每个游客在杭州多逗留24小时，杭州的年旅游综合收入便会增加100亿元，这一算法得到了验证。
免费开放非但没使西湖的生态褪色，西湖风景名胜区管委会反而通过持续的综合保护，使其青山绿谷、柳岸花堤愈发彰显世界级价值。随着“西湖综保工程”的持续深化，西湖“三面云山一面城”的格局得到巩固，“一湖两塔三岛三堤”的全景得以再现。
2011年，西湖在第35届世界遗产大会上被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这一记落槌，标志着西湖从“门票经济”成功转向“品质提升”的发展之路，使其青山绿谷、柳岸花堤真正成为全人类共同珍视的瑰宝。
门票和门槛
无独有偶，南昌西湖区讲述着另一个景区免票的故事。南昌市西湖区文化广电旅游局党组成员朱先毅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指出，门票的消失，拆掉的不只是物理的围墙，更是游客心中的决策门槛。“以前绳金塔收门票，就像设置了门槛。”朱先毅说，“门票收入并不多，反倒把游客拦在了门外。免票之后，游客明显更愿意来了。”
南昌西湖区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堪称文旅“逆袭”的鲜活样本。20世纪90年代后，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在岁月侵蚀中渐成棚户，砖瓦斑驳，巷道芜杂。
转机出现在2013年。南昌市政府启动系统性修复，以十年为约，推动这片老城的文化复苏。项目摒弃大拆大建，坚守“修旧如旧”的匠心，在肌理、风貌与景观“三不变”中，让历史重现本真。
但是，如何聚人气的问题随之而来。江西万寿宫文旅商业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曹锐指出，2021年2月6日，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首次对外开放，当时街区仍处于建设阶段。为响应市委市政府号召，项目方决定拆除围墙举办春节市集、民俗表演等活动，凝聚了一波人气。
2021年10月1日，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正式免费开放，并定位为“南昌城市会客厅”和“城市新名片”。据统计，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免费开放至今，已经累计接待游客9300多万人次。
与杭州西湖景区的商铺一样，南昌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同样“一铺难求”。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有着一个特别的运营理念：景区要年轻、有活力、有新鲜感。每当夜幕来临，在街区古风奶茶店的二楼，游客会看见一位身着汉服、面遮轻纱的乐手，正用琵琶或二胡演奏《琵琶行》等曲目。
“景区产品必须持续迭代更新，否则难以吸引外地游客。” 曹锐介绍，为此他们建立了“硬性”考核制度：每年约有30%的商铺会面临调整，或要求原品牌创新升级，或直接引入新品牌，以此驱动街区的“新陈代谢”。
“杨大娘粽子”是曹锐引入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的第一家商铺，店主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师傅，但是她并未被“创新”二字难倒。她敏锐地捕捉到南昌人对皮蛋的喜爱，决定研发新口味粽子。整整三个月，她沉浸在食材配比与风味的融合中，经过反复调配，成功研制出风味独特的皮蛋粽子。为了更进一步，她还潜心钻研出独门辣椒酱，为这款创新粽子注入了“灵魂”。
在入驻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之前，杨大娘粽子店年营业额仅十余万元，靠的是街坊邻里的口碑和老主顾们多年的眷顾。2023年，“特种兵旅游”为南昌带来了巨大的流量，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成为流量入口。也正是这时，杨大娘那用料扎实、风味地道的粽子，随着一张张照片、一段段视频，悄然“出圈”，从地方小吃晋级为网红爆款。
短短数年间，杨大娘粽子店的营业额实现了数十倍的增长，如今年销售额已接近500万元。
在接住“特种兵旅游”带来的流量之前，南昌在江西的文旅版图中曾处境尴尬。当时游客多以南昌为中转站，匆匆奔赴庐山、婺源。2023年“特种兵旅游”的浪潮改变了这一格局，这一年，南昌凭15场大型演出，吸引了65.6%的外地观众专程而来，实现了从“过道”到“主场”的转变。2024年，南昌游客接待量较2020年增长48.7%，旅游总花费增长41.1%。
接住这场流量并不容易。曹锐指出，流量到来时，街区工作人员像高考复习一样紧张。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从管理层到一线员工，人人上街捡拾垃圾，用最朴素的方式守护景区的“脸面”。
在维持基本秩序的同时，街区运营团队也在思考如何让游客获得优质体验——“白天逛什么，晚上看什么？”他们精心编排日夜不同的游览场景，不断丰富业态，让古老的街巷在每个时辰都焕发新的魅力。
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受访者供图）
为确保“零差评”，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打出了一记硬招：每家店铺都必须公示店长、运营公司和市场监管局的三级联系电话，将游客反馈的通道彻底打通。
残障人士出游难是游客反映的关键问题之一。为此，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的七个入口全部安装了呼叫装置。“游客一按按钮监控室就能看到。无论是轮椅通行不便，还是其他需求，我们立刻派人解决。” 曹锐说。
当景区管理者勇于拆掉“门票”这堵墙，实质上是为城市打开了一扇通往“全域旅游”的新大门。游客不再是“一次性”的收入来源，而是化身为能持续产生消费、传播口碑的活水，滋养着整个区域的商业生态。
从杭州西湖到南昌西湖，中国文旅业正在悄然经历一场革新。它们的成功共同指向一个核心命题：未来的城市竞争，不再是景点之间的竞争，而是生态与生态的竞争。谁能为游客创造自由探索的空间，为创业者提供蓬勃生长的土壤，谁能让古老的文化在当代生活中重新呼吸，谁就能在这场竞争中赢得主动。这种“主客共享”的模式，培育了市民强烈的归属感和自豪感，而这份发自内心的认同和热爱，恰恰构成了对游客最真诚、最持久的吸引力，最终形成“本地人常来、外地人想来”的良性循环。
当景区真正成为可亲近、可参与、可共鸣的公共空间，它便不再只是一个旅游目的地，而升华为一座城市的会客厅、一个文化的活态载体、一个每个人都能找到归属感的精神角落。这，或许就是文旅融合最有温度的归宿。
南方周末研究员 石登江
责编 戴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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