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穿过水泥丛林和大铁桥,摩天轮兜两圈,我和S乘一部公交从海军码头离开。下午四点之后,观光客和通勤族渐渐盛满了整个车厢。S先到站,特意关照我,天黑之前记得回来。作为在芝加哥生活过一段时间的经验人士,S对这里的治安保持高度警惕。我点点头,没多久就睡着了。
醒来,我差点以为自己被平移到了另一部车里。窗外的摩天大楼消失了,化为平坦且稀疏的矮房,车厢里的面孔也发生了替代性的变化。我旁边坐着一位同样正打瞌睡的中年男子,他上半身的脂肪沿着书包缓缓铺开,将我逼入死角。不是,我上这干嘛来着?一大早乘车几百英里穿越伊利诺伊,进城后激动地一通暴走,走累了,想蹭四个轮子随便转转,眨眼就到了现在。查了查手机,这趟车一路朝西,从湖边到内陆,下城到郊区,几百米停一站,我大约丢失了半小时,并不算久。可这半小时里,目之所及的街景是从何时起发生转变的,我无从得知,只觉刚刻入头脑的超绝建筑群正被眼前的“摊大饼”快速取代。
在地图上看到一片繁忙区域(Busy Area)后,我决定临时下车觅食。落地才明白,橙色线条所标注的商场(Plaza)其实只是一圈回字形平房,卖二手日用品的,修电器的,自助洗衣店,ATM机,除了几个黑人青少年在门外大声说笑,目之所及可以说和“繁忙”毫无关系。沿着回字进进出出,唯一的选择是去街口的快餐店点一个炸鸡汉堡,座位有限,我只能在室外边走边吃。马路两侧滚动播放着破败的草皮、运动场和房屋,几个男人在屋外烧烤,唱歌,或是贴墙站着,什么也不做,看一个莫名其妙的亚洲面孔从他们眼前缓慢经过。中途有那么一两段路,强烈的夕晒让坍圮墙头的褪色涂鸦显得有点悲情,我不清楚里面是否仍住着人,靠近些,一股温温的酸味隐约袭来。一小时前还在晕眩的芝加哥河道中仰望百年璀璨楼群,眨眼就被扔到了另一个世界,对于初次认识北美大都市的我而言,真的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其内部的巨大落差——不只是财富与人气,甚至连密歇根湖面上的风都没能吹过来,眼前的土地干燥、粗糙,仿佛和传说中的风城一点关系也没有。
进入loop前的轻轨风景
靠着炸鸡汉堡的能量,我继续往西走了几个街区,视线范围内并未发生什么改变。附近的植物园已经打烊了,公园很大,风景很好,除了遛狗的和打网球的,里面冷冷清清。时间正在变晚,我坐下围观了一会,想象新一世的大小威廉姆斯在国王理查德的培育下冉冉升起。由于地势平坦,即使躺着也能感受到太阳正在跌落,S下车前的话突然像一句咒语回到我耳旁。不幸的是,离开公园后,我被一只野狗穷追,并很快发现一道人影尾随在自己身后。我放慢步子,略带心虚地回头瞄了几眼,一件帽衫,一双拖鞋,看不清脸。直到在一个红绿灯口子上,那双拖鞋突然加速朝我冲过来。
嘿,我喜欢你的外套!说完,他从另一个方向转弯离开。
谢谢!我的声音一定听起来没什么底气。事后回想,尽管这只是支很小的插曲,却真实地让我放松了很多。好像开口说话的是这个人,缓和下来的却是我和正在消失的日头之间的僵硬关系。
无人的车站
遗憾的是,还没有人发明出一支太阳能充电手机。用仅剩的电量查完地图,我开始前往最近的轨交站,并天真地在某个荒凉的月台空等了一阵。沿着生锈的楼梯走上去,周围没有指示牌,也不见员工或同行的乘客。次日我才明白,那是城市铁路(Metra)的停靠点,一小时一班的频率让它在闲暇时看起来如同废弃,顺便成为观赏日落的绝佳基地。往前几条街,我终于见到了cta(芝加哥交通管理局)的标志。从车窗望出去,天色已黑,马路上几乎没有步行的人。过去一小时,我就在这些看起来毫无差别的平房之间走来走去,看它们以一种“大饼上撒芝麻”的配置平铺开来。上车后,绿线自西向东进城,全程凌驾于地面之上,正好给了我一个补看风景的机会——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散装的房屋、仓库和工地迅速消失,一头被抛下,另一头正涌入,赤裸裸的景观更迭几乎在几个瞬间里就完成了,像两个色块,没有过渡,泾渭分明地划着界限,提示彼此的不相融。
在城市loop中的轻轨
地平线上最后一点余晖也被前行的列车冲散了,轻轨进入循环(loop)区域后,城市又恢复到了经典文化产品致力于展示的面貌:霓虹灯,水汽,出租车,面目模糊的行人、风衣和雨伞。走出站台,重返这些情境之中,白天所感到的富贵迷人眼,此刻更接近于玻璃罩子中的一幅盆景,微小,壮观,精美,仔细看时,底部出入着一些意志力虚弱的蚂蚁。我从7-11买了片加热披萨,坐在尚未开门的夜店外的大伞下。风城的风还是这么大,从广阔的密歇根湖面裹挟着水汽一路吹来,吹过游艇,码头,摩天轮,吹入行走在高楼缝隙中的人们的衣领里。风让手中的披萨边缘变硬,肉馅又因为水汽而塌软下来。不远处的街角东倒西歪地躺着几个流浪汉,头上的毛毯晃个不停。其中一个家当特别全的,我认得,就在离我的住处几条街的地方。感谢他充当了我失去手机后的新导游。回屋充上电,群消息哐哐地往外蹦,同僚们参加完文学活动,准备找个爵士现场碰头,下城真小,所有热门的吃喝玩乐都在步行可达的畅通距离内。窗外,天黑完了,夜晚才是建筑群大放异彩的时刻。我看着被水汽晕染开的高射灯,点开cta软件里那并不复杂的线路轮廓,往外拉,回想着另一侧的干燥和粗糙,突然意识到,此时距我来到芝加哥也不过只有半天。
真够现实的。这成了我心下唯一能发出的感叹。
2.
返回I城后,我和M在一家新开的越南米粉店碰面。
玩得怎么样?他总喜欢询问我的感受,好在我并未从中感受到试图教育的口吻,因此不觉抵触。
我告诉他刚到时的惊叹,以及后来目击那种毫不掩饰的差距时所带来的心理冲击。奇怪的是,当我这样向M描述时,我脑中跳出来的竟不是芝加哥,而是深圳那些一墙之隔的豪宅与握手楼。作为边界的围墙,时常也可以被替换成棕榈树、水马或铁丝网。
你呢?我问他。
对我而言,M说,那里仍然是个充满区隔(Segregation)的地方。
M很少去芝加哥,尽管作为一位舞蹈老师,那里有大量表演和观看表演的机会在等着他。M对这座城市的芥蒂,如同历史上这座城市对待他所属的人群的敌意一样,带着无可解释的坚决。一百年前,年轻的尤金·威廉姆斯 (Eugene Williams)在密歇根湖31街海滩附近游泳,因跨越无形的种族分界线而死,一百年后,非裔、拉丁裔和亚裔组成了芝加哥过半的人口比重,这座城市依然被称为隔离之都。在五六十年代民权运动的加持下,学校、职场、公共服务以及不动产交易等领域先后被破除法律意义上的种族区隔,所有变革对应着一次次具体的法案,却无法实现某个特定时刻的终结,这道豁口始终以一种法律之外的方式微妙地张着,持续加深、加宽既有的缝隙。所有的历史和事实,在M那里,都成了一些无需多说的皱眉、瘪嘴和耸肩。
后来,我又在I城碰到一位在芝加哥长大的同龄人。对方感叹,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去那种地方,太危险了。这也是同僚们最常关心我的话,即便我们谁也说不清“那种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和大多数白人家庭的孩子一样,这位朋友在某个较大的卫星城长大。芝加哥的很多地名几乎只存在于开车途经的一瞬间,或者说,既然有了穿城高速,不如就避免见到包含这些地名的路牌。脱离了土地,数字相近的电话号码、邮编甚至口音,都无法成为认知共同体的要素。
我开始上网,后知后觉地体会到对方的心境。从数据上看,那座叫加菲尔德的公园(Garfield Park)两侧有着市内治安状况最差的几个街区。尤其是西侧,近五十年来人口持续流失,当前只剩两万不到,而在过去五年中,附近几乎每隔一天就会发生一次枪击事件。导致的结果是,它与外部的关联越来越弱,本地居民不仅仅面临着大型超市、银行和诊所的陆续撤退,连餐饮也成片消失,这里成了真·美食荒漠。而我作为不知情的过客,在尚未嗅得危险时,率先感受到的正是实体经济的大面积衰败。
地图告诉我,如果当时不受饥饿和电量的干扰,或者干脆睡得再久一点,睁眼时,那部公交可能会直接带我来到优雅而祥和的橡树公园(Oak Park),海明威的出生地,建筑师精心打造的高智家园——在它和下城之间,我大概无法想象出还有一片落寞的路途。芝加哥地形单一,交通网格也相应地简单,但视觉上的公平并未让人口平等地分散开去。在内部,城市以公共交通为纽带将社区串了起来,串不等于连。彼此阻断后,社区成了纯粹向内的概念——生态越来越成熟,或越来越无序,都只是作用于内部的效益。而在更外围的市郊,更多发生的是主动的区隔,河滨和森林通过密集的铁路将城市接起,结果却恰恰相反,这些郊区以严格的财富等级保持稳定,也保持着高度的同质化。
密歇根湖畔
作为这座城市的外人,我和朋友们的态度都无法相似,喜爱和困惑是并置的。一旦回到下城的盆景之中,我的困惑就被暂时抛下了。第二天早上,我迈着超快的步子走在下城的街上,和所有上班族一样,看起来手头还有一百件待办事项。那时我意识到,对于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来说,壮观和破败都只是幻象,我可以随时分裂在不同的街区,扮演不同的角色,但生活在这里的人不可以,就像很多来到美国定居的人,在无数种可能性里展望,最后只能选择一种生活方式。走累了,坐进小火车的循环线反复观赏芝加哥,百年凝结的下城就像一颗袖珍的水晶,耗尽了周围的所有灵气。十多年前,芝加哥有一项坐车马拉松比赛(L racing),规则是你要用L、巴士或双脚走遍所有cta的站台,谁用时最短谁就赢了。L指的是轨道交通,最早用作elevated的简称。这项比赛旨在让人从视觉上感受本市社区的丰富性。但丰富和丰容是两码事。
第三天上午,我坐最长的红线去北端埃文斯顿(Evanston)的西北大学,再坐回南端的芝大。在各自的边界上,它们隔空共享水汽充足的密歇根湖。但后者和它的“附近”却没有任何共享的余地。由于臭名昭著的高犯罪率,芝大高昂的学费涵盖了严密的安保和校车服务。坐在接驳车里途经大桥,看拥挤的巴士站台等车的居民,是否会有一种在野生动物园里坐缆车的感觉?仿佛车内和车外的人是两个物种。进入像霍格沃茨魔法学院一样壮观的校园后,我突然很想知道,芝加哥经济学派冠绝地球,为什么管不上学校周围的社区经济?ChatGPT给我的答案是,经济学是一种宏观的%…&&¥,我看不懂,看得直打哈欠,这或许就是最圆满的答案。而在此后多次拜访大城市的旅途中,我将反复领会这个答案,反复确认,世界并不联通,开车经过并不是一种联通。
3.
第一趟去芝加哥玩时,真不巧,我经历了两次睡过头。除了公交,另一回是在离开前的早上,我坐轻轨由北向南去唐人街,醒来,正好看到“天下为公”几个大字在空中越变越小。由于急着赶回I城,我失去了出站溜达的唯一机会。
天黑前的唐人街
再次来到唐人街是一个多月后的傍晚,Z驱车四小时将我从安娜堡捎到芝加哥,我说,就放我在这边下吧。很快便被商场的冷清程度杀了一脸错愕,眼前像个过时的县中心,站在三层高的栈台向外望,是同样冷清的城中村。新一代移民早搬到郊外卫星城居住了,这里还留有早年广东福建移民的生活痕迹,但大都出没在早上。天还没黑透,除了火锅店,大部分商铺都早早地关了。在即将下榻的家庭旅馆,房东大姐和S一样特意关照,晚上可千万别出门。只不过,她的口气里带着更为紧张的威慑。
家庭旅馆的地下室被分成很多个小隔间,甚至连楼梯口也安了床铺,在此地群租的华人黑工由饭店老板早晚开车接送,两点一线,几乎不去别的地方。一个极小的房间内,两张床面对面放着。两位大叔都是北方人,穿着秋裤,聊着家里的情况。一位说起孙辈,另一位说起儿子的研究生学历。在这里,没人会深究是真是假。在外十年,他们讲起话来和国内随机碰到的大叔没什么区别,和善,平静,对吃苦表示出默认的赞许。其中一位大叔特意托人买了Costco的可颂,热情招待,自己却坚决不吃。他不采购,不坐地铁,很少离开唐人街。日常活动轨迹是从一座城市的唐人街到另一座的,从火锅店到出租屋,只有线条,没有形状。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家,也不适合问,他们看起来忙碌,充实,被日复一日的劳动填得满满的,美国是什么?是四倍的时薪,还是另一个打工大省?考虑到他们紧张的作息,我没聊什么,也记不清聊了什么。毕竟我也只是个短租的旅客,不是带着什么任务的学者或记者。回到自己的房间,潮湿的床铺,粉色的窗帘,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刚走线来从事服务业的年轻女性,有点兴奋,又有点疲劳,只要闭上眼睛,就感受不到离家有多远。外面的马路很平静,没有老板娘所预警的尖叫或枪声。清早出门时,街上走着很多甩手甩脚的老年人,到某条路的尽头又快速折返,他们也像单口喜剧里黑人演员所描述的那样,妈妈不让离开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
在家庭旅馆
从I城飞往任何大城市都要在芝加哥的奥黑尔机场(O’Hare International Airport)转机,返程也是。民航不靠谱,深夜滞留是家常便饭,我甚至开始喜欢大部分登机口都熄灯时的样子,像身处异世界的废土商场,什么都有,除了时间。逛累了,就打开手机地图,把机场前前后后都看一遍,酒店,度假酒店,还是酒店。
2019年,芝加哥选出了首位性少数女性非裔市长。在她提出的一系列城市更新方案里,有一个价值20亿的举动引起注目。她要在市北的中产社区腾出一块土地开发廉租房,这类房屋通常给经济条件不好的家庭申请居住,看起来是想从人居角度打破事实上的社群区隔。计划还包括让不同街区的住户去同一个超市采购,促进交流。不过直到四年后卸任,这些规划中的廉租房开发遭遇重重阻碍,大多没能成形。
还有一个计划是和奥黑尔机场有关的,要将附近万豪酒店的停车场改造成公寓楼,其中留有一部分专门为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家庭准备。这个位置正好处于高速公路沿线的众多酒店和会议中心之间,离轻轨又近,特别方便在机场上班的人通勤。不过此前,这个项目已经被41区的市议员多次否决,而41区是市内最富裕的地区之一,还没有廉租房在这里出现过。这些新闻大多是在莱特福特刚上任时发布的,后来由于新冠大流行,进度延缓,到了我所在的2023年末,网上不再有关于这个地块或开发商的新消息。从地图上看,停车场依然是停车场,四周依然被几百美元一晚的酒店包围,或许里面正住着因飞机故障而滞留的人。再晚一些,在机场上班的人就要陆续到达了。
登机广播总在天蒙蒙亮时出现。眯一会再睁开眼,飞机正在半空中,偷偷打开遮光板,强光刺入,眼前残留着视网膜的形状,它们就这样一格一格,将地面上的城市切开,切成一个个独立的世界。
2025.9.3
来源丨文汇笔会
作者丨王占黑
编辑丨吴泽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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