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溪峡谷,宛若群山珍藏的一匹美丽丝绦,静静蜿蜒在厦门同安的层峦叠翠之间。在户外前辈留下的影片中,它行经号称“厦门小华山”的半岭形时,从半岭形与观音岩两座九百余米的高峰之间穿越而过,峭壁如刀削斧劈,嵯峨巨岩参差,恍若远古留下的沉默碑石。
这个暖冬的周末清晨,我们六人小队沐着微熹晨光,去探访这处幽秘的所在。
按照几位“同享莲花”园区上工的热心村妇的指引,我们把车子停在附近村口路旁。远山蒙着淡淡的青灰色,岭峦缭绕着乳白的岚气,远远就看见观音岩与半岭形横亘在前方,正静静等待着我们的到来,“连峰去天不盈尺”的句子蓦然浮上心头。
村口闪出一个黑影——是条精瘦的黑狗,毛羽泛着深黑的光泽。它似乎看见久违的故人,远远地跑过来在我们脚旁摇头摆尾,或许是嗅到了我们背包里食物的味道。我们把早餐剩下的一个包子扔给它,它毫不犹豫地几口吞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瞬间有了更多温和的光。
没料到,这一投喂,竟结下了一路相伴的缘分。
入谷处,溪水用泠泠的声响迎接我们。那声音起初轻柔,愈往里走,愈显清越。进入峡谷,黑狗紧紧地一路跟随。溪水在石间迂回流转,阳光从疏朗的枝叶间筛下,水面上跳动着万千碎金。遇到攀爬不了的岩壁,黑狗看到我们走了,在底下着急地转圈,前爪扒着石头,发出低低的呜咽。但神奇的是,每一次它最终都能另辟蹊径,敏捷地跟上来,尾巴在晨光里摇成一朵墨色的花。这个不会言语的生灵,用它最质朴的坚持,诠释了什么是“不离不弃”。
这条峡谷中的溪流无时不显露它多变的性子:时而娴静,在铺满卵石的溪床上涓涓流淌,水清得能看见每一枚石子的纹路,几尾小鱼悠然穿行,真有种“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的意趣;时而又奔放起来,从岩坎纵身跃下,摔进深潭,溅起雪白浪花,轰鸣声在山谷里悠悠回荡。
十点多了,我们停在峡谷中休息,两位女队友拿出自制的鸡腿肉,香气飘散开来。黑狗立即上跃下跳,急不可耐的样子让我们忍俊不禁。而三位贪杯的男队友,竟拿出原本准备登山结束再喝的酒打开了。此时,似乎听到柳宗元“欸乃一声山水绿”的诗句被吟出,却少了原诗的宁静淡泊,添了几分纵情的肆意。谈笑声和着溪流的汩汩声响在山谷里荡开,酒香混着肉香,黑狗也在一旁狼吞虎咽。
我心里隐隐浮起一丝不安——行程未半,酒已入喉,这山水之乐,难道非要借酒才能尽兴么?若王安石见此情景,怕也会摇头吧。但见大家兴致正浓,也不好扫兴,只是催他们快点。
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结束饮酒后没一会的一处险地,得从两块湿滑的岩石上踏过,再往上攀爬。一位队友两只脚分别踩踏在那两块石头上,笑着伸手等我拉他。就在我刚握住他手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倒。我眼睁睁看着笑容在他脸上凝固、背着登山包,像片落叶般摔了下去。
队友躺在约一米下的比较平整的岩石上,背包垫在身下,下面的几个人把他拉起来,万幸只是手臂擦破,裤子也湿了,受了点惊吓。但很快他就反过来安慰我们,说没事没事,大家别担心。这时才发现,他的阿迪帽子不见了,应该被溪流冲到岩石下面卡住了。
虽然有惊无险,再上路时,队伍的气氛多少有些变了。我许久想着队友的手从我手掌中滑出的一刹那,溪水声听起来不再悦耳,倒像一声声提醒;岩石的棱角显得格外锋利;连黑狗也不再欢跑,只紧紧跟在身边,不时抬头看着我们。
没过多久已近正午,太阳当头照下来,明显感到燥热难耐。我们还在峡谷中龟速,半岭形陡峭壁立的高峰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黑狗的举动令人惊讶——它似乎察觉了我们的疲惫与犹疑,不再在前面带路,转而走在队伍最后,走几步就回头看看,仿佛在确认没人掉队。遇到需要攀爬的地方,也没再听到它呜咽,只静静等着,待最后一人安全通过,才奋力跟上。这生灵的悟性,竟比有些人更懂得“同行”二字的分量。
再往上走,溪水依旧清澈见底;蓝天被峡谷裁成一匹流动的绸缎。这一切依然很美,却不再令人全然沉醉——因为在这美的底下,是生命的脆弱,与片刻松懈可能付出的真实代价。
远远看到峡谷旁有一根高耸的电线杆,我推测那里应该有路,引导大家往上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攀上了电线杆底座边的陡壁,来到了峡谷旁的山路上。
“我们返回吧。”我说出决定,声音平静。大家无一异议。或许每个人都隐约感到,今日的山川,已借一条黑狗、一次摔跤、几杯不该早饮的酒,给了我们足够的告诫。
回程的山路上,黑狗依然跟着,一直跟到我们的车旁,目送车子驶离。后视镜里,那个黑色身影越来越小,最终融入苍翠的山色里,仿佛它本就是这山的一部分。
这次未按计划行程完成的登山,反而成了最好的一课。晚上整理照片,看着定格的瞬间:饮酒时众人的笑语声喧;黑狗踏入水潭时溅起的水花。而最触动我的,是它一次次不知道从哪里绕过无法攀越的岩石与我们重逢的——湿漉漉的毛发贴着瘦削的身体,眼神却亮如星辰。
山野的乐趣,常在险远之地。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里说得透彻:“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但他更强调,“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我们的“力”,不仅是体力与装备,更是清醒的判断、团队的约束、对自然的敬畏。黑狗则教会我们另一课:真正的陪伴,是明知前路艰难仍选择并肩而行,是翻山越岭只为不负一场相遇。
回来之后的几天里,我常想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山间的生灵比我们更懂得自然——它们既享用它的馈赠,也敬畏它的威严。而我们,可能会因为一点征服的虚荣、一时欢愉的放纵,便忘了分寸。酒本无过,错在不当饮之时;石本无害,危在疏忽大意之心;而一条狗的不离不弃,映照出的,恰是我们在自然中最该葆有的本真——心存敬畏,行有所止,彼此照应。
窗外月色正好,清辉如那日溪水般澄澈。手机里摊开的地图上,半岭形的等高线静静盘旋。我知道某日终将再去。只是那时,定会记得这个冬日里的一切:惊险与温情,闪失与领悟,以及那个黑色的、忠诚的身影。
最美的旅途,永远是能够平安归来讲述的那一段。而最深的记忆,往往来自那些不期而遇的陪伴,它们如溪涧中经年累月冲刷的卵石,在时光里愈显温润光亮——时时提醒我们,面对山川,面对大自然,我们永远要抱持着敬畏而谨慎的态度。
山就在那里,我还是会过去。每一次都是与另一个自己重逢。不是我们征服了山峰,而是山巅捧起了我们,像佛托住坠落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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