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芝芹
老城区坐落于小城临清的西部。老城的“老”,早已载入史册——临清是运河古城、千年古县。这里的河流、建筑与遗迹,无一不在诉说着遥远的岁月云烟与人文往事。
看老城,需步行。择一仲秋晴好之日,阳光透过疏朗的国槐叶,在青石板路上筛下斑驳的碎金。循着老城的气息出发,最好一人独行,因为那里的氛围与意蕴,需慢品,需触摸,更需与那份旷远凝重静静对话。
老城里最经典的看点,便是京杭大运河在临清的遗存河段——会通河。静谧的河道穿城而过,清冷的河水泛着碧波,蓝天白云倒映其中,岸畔芦苇与海棠亦相映其间。
河道是有记忆功能的,它的厚重淤泥里,埋藏着明清船工们失落的竹筷竹碗,裹挟着漕船泊岸时散落的粗陶酒壶,还沉睡着商船颠簸时掉落的瓷片——每一个物件的纹理里,都镌刻着漕运岁月的烟火痕迹。
这记忆的确凿性,来自于岸畔的老槐树和老石桥的佐证。老槐树,似一位沧桑的老者,默立于运河岸边,主干挺直,侧枝繁茂,树冠如一顶蓬勃大伞,与天空遥望,给飞鸟挡雨,成为古运河最恒久的守望者。两人合抱粗的树身里,印着岁月画出的约四百个圆圈,最里面的一圈,吸纳的是风雨霜露,听到的是船号桨声。手扶它的粗糙树身,皴裂的纹路里,沉淀着四百个寒来的风尘,又记录着四百个暑往的花香。
临河而望,小河波光粼粼,潺潺流向西北方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座古朴小桥,犹如三道玉带凌波横卧河上,它们是:会通桥、月径桥和问津桥。青灰的桥身、斑驳的桥栏和满含寓意的桥名,都在诉说着小桥的久远历史和厚重底蕴。唐代诗人皮日休说,“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纵跨南北疆域、全长3000余里的大运河,在不同的朝代、不同的地域,又经历了什么,恐怕要用一本厚厚的大书来书写,而临清的会通河,就是这部大书中的璀璨一章。元朝为加强漕运,开凿了两段重要运河,其中之一是会通河,连接东平与临清,疏通山东段,缩短了漕运距离。如今,唯有洁白的芦花在摇曳,几只小野鸭在嬉戏,将河中清波搅出一圈圈涟漪。仿佛是在宣告——这里,是它们的乐园。
漫步桥上,指腹触摸着老桥身上砖屑剥落、依稀可辨的字迹,脑海里不断涌动着“会通、月径、问津”等词汇的深意,疑问如河波荡漾,这字词里,该是有多少风俗和故事,藏着怎样的寓意和向往?玉带三桥见证了临清“两岸歌钟十里楼”的沉醉和“江上帆樯万斛来”的繁华,也见证了运河上的白帆樯影把临清推到历史潮头。
临清运河码头的繁华我从未亲眼见到,但运河边上的那处钞关遗址还在,“明万历年间临清钞关居八大钞关之首、税收占全国漕运税收四分之一”的记载,从不是抽象的数字,数字的背后,是漕运的兴盛,是商业的火爆。如今,河道和钞关遗址还在,三桥还在,它们似沉凝的碑碣,默默诉说着曾经的繁华过往,也守望着眼前的万家灯火。清风过处,槐叶哗啦啦地欢唱,仿佛仍在回响着漕运繁盛时此起彼伏的纤夫号子的余音。
沿河而行,一条条老街纵横交错,一道道胡同蜿蜒曲折,青砖黛瓦的平房与院落错落分布,青石板路磨得发亮,砖缝里、老墙上爬满绒毛似的绿苔,都在彰显着老城的古韵、时光的包浆与烟火的温情。
走进老街巷胡同,街名、胡同名就是运河文化的鲜活印记。临清因运河漕运而兴盛,现存二百余条街巷胡同,多形成于明清时期,命名常反映其历史功能或商业活动。如马市街、锅市街,你能猜到这里曾上演着怎样的商品交易;烧酒胡同、镖局胡同,又会让人明了此地居民的职业特色,仿佛能闻到飘逸着的幽幽酒香,或能听到壮士习武时呐喊的豪情;再看豆芽胡同、耳朵眼胡同,你想象着走在里面的情形,窄窄的通道,蜿蜒着伸向巷子深处,院落里的石榴枝伸出墙外,鸡鸣狗吠相闻,谁家炒锅里的菜香在巷子里飘出好远好远。紧凑的格局中,藏着最浓稠的邻里温情。而考棚街、东岳庙街、琵琶巷等,便是老城的文化地标。站在那座恢宏的黉门前,想像着当年这里学子们备考的盛况,汗湿衣衫的紧张气氛,似乎还藏在脚下的砖石缝隙中。那垂脊上装饰的仙人走兽,惟妙惟肖,每一道工序都承载着对时光的尊重。
街巷深处,是一座座见证家族兴衰的院落。有建于明代的晋商冀家宅院,有清代乾隆年间建造的徽派风格汪家大院,还有明清时期民居代表朱家大院、赵家大院等,做工精良的斗拱和翘起的檐角,雕梁画栋上刻着的福禄寿喜的字符,都在诉说着当年的日子。有它们在,我们才得以窥见老城的旧时容颜。
脚步踏着光亮的石板小路前行,目光被一幢古朴的门楼吸引,看那格局,应是明清时期的建筑,门板已风化成紫黑色,上面的铆钉和锁扣,锈迹深重。不禁想问,我的足迹会与谁的脚印重合?是否有长发及腰的女子曾倚门而望,期盼某个随船远道而来的少年郎?抬头,房顶的砖瓦间有两棵野草在秋风里摇曳。这草,守着这片老宅,却也自得其乐,有泥土,有阳光雨露,它们就活得安然自在,悄然繁衍,为这沉淀的街巷添了几分野趣。偶有白发的老者走在小巷里,他的手里是一兜米,或是一篮地瓜;他的步履缓慢,悠闲,身影消失处,我赫然看到一墙丝瓜藤蔓,嫩黄嫩黄的丝瓜花在阳光里笑得没心没肺。由不得我不嘴角上扬,脚步变得轻快。
最喜欢一条老街——竹竿巷。走在狭长简朴的老街上,但见青竹或成堆或成捆地堆积在店铺门外,让人感觉仿佛走进江南的竹巷。临清本不产竹,这些南方的青竹,搭乘运河上的小船,过长江,越黄河,穿水闸,一路漂到这座北方小城。这里不少店铺都是做竹器生意的,有的卖原生态的竹竿,有的加工或售卖竹制品,大到上房的竹梯,盛粮的竹筐、竹篓,小到孩童把玩的竹蜻蜓、竹哨,种类齐全,式样繁多,由不得你不心生雀跃。在一家牌匾有些老旧的店铺里,我相中一款竹笔筒。头发已经花白的店主,戴一副黑边眼镜,手拿一把小刀,对一个笔筒做最后的雕琢收尾。他一边打磨竹的细密纹路,一边不时举起来反复端详。看他眉眼间的专注与虔诚,我动了心,执意要买下那只浸润了匠人心厉的笔筒。“姑娘,你好眼力,这笔筒是老先生亲手做的,他这手艺可是祖传呢。”店里另一位老者告诉我。从此,我的书桌上便多了一缕清芬——那是竹的暗香,混着老街的烟火与运河的水汽,日日伴我笔墨时光。
走得腿脚都木了,老城区的街巷才看了一角。不由感慨,古城临清曾扼守运河漕运咽喉之说果然名不虚传,一条河兴旺了一座城。老街巷里的文化韵味和古运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它体现着沿运河漂来的吴越文化、荆楚文化与北方文化的交流碰撞。访古,我要走的路还很多很长。
正午的阳光为老城镀上一层金辉。街巷里变得拥挤起来,一队少年从我身旁经过,带队老师正在讲解竹竿巷里封存的故事,他们红扑扑的小脸上带着好奇与兴奋。再次凝视古运河,常流常新的运河水,亲吻着历经数百年的河床。新波与古岸相依,岁月的新与旧在此妥帖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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