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绍兴,空气里有种水乡特有的、微凉的湿润。我从陆游故里景区出来,迎面遇见一位八十三岁的大爷,推着一辆破旧的26寸自行车,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他声音里带着一种笃定:“我家就在附近,骑个车就来,府山远,懒得去。”他身后,便是刚开放的“一期工程”游客中心广场。大爷是来锻炼的,为一展他的健康状态,他居然在广场上来了个“一字马”,令人佩服!我想,这片山水亭台,于他而言,是呼吸延伸的公园;于我,一个慕名者,像闯入一部尚未合拢的、墨迹淋漓的史册。
第一次来,是开园前夕。走马观花,只见馆舍俨然,展陈细密。展厅内的手稿、生平年表、放翁足迹图,都沉默着,像一册装帧精美却未来得及细读的书。我只匆匆记住了那首《钗头凤》的凄恻,沈园残壁的幻影,以及心头掠过的一丝浅薄的疑问:那样激昂的男儿,何以在母亲一言之下,便松开了爱人的手?那憾事,似乎被岁月酿成了一味供人唏嘘的、略带甜腻的伤感酒酿。
直到第二次,独自再来。游人散了些,冬日的阳光薄薄地铺在石板路上,清冷而澄明。我慢慢走,仿佛脚步的节奏,能与某个古老的心跳合拍。我才开始看见,那爱情悲剧的墨色深处,洇开的原是更为苍茫的家国底色。
陆游生长的年代,是南宋王朝蜷缩一隅,北望中原尽膻腥的岁月。他的父亲陆宰,是力主抗金的士人,南渡的颠沛、故土的沦丧,是烙在童年骨血里的焦灼。他学剑,读兵书,“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志向,并非书生狂言,而是一个家族、乃至一个阶层“靖康耻,犹未雪”的集体阵痛。在此语境下,母亲唐氏的意志,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封建家长的专断。唐婉的家族,是否与主和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那段婚姻,在当时错综复杂的政治棋局中,是否已成一步可能累及家族安危的“险棋”?我们已难确知细节,但历史的压力,从来具体而微,碾过个人命运时,鲜有温情。
我忽然想起那位大爷平淡的话,“懒得跑到较远的府山”。这“懒”里,是一种坐拥的从容。而陆游一生,何尝有过这般“懒得”的福分?他的人生轨迹,是被一股更大的力量驱策着,不断“远行”。科举因论恢复被秦桧黜落,出仕后主战的声音始终不被采纳,罢官,起复,再罢官……他的“远”,是“铁马秋风大散关”的西北前线,是“细雨骑驴入剑门”的入蜀险道,是无数次在梦中奔腾的“中原北望气如山”。
爱情上的割舍,或许正是这种“驱策”在一个极私密领域的残酷映照。为了那个更为庞大、近乎信仰的“家国”幻影——那包括了宗族延续、士人责任、文化命脉的复杂集合——个人最珍贵的欢愉,可以被献祭。这不是懦弱,而是一种浸透了时代悲剧感的、近乎壮烈的决绝。他并非不再爱,而是将那份无处安放的柔情,化进了对万里河山更深沉、更无望的眷恋里:“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前一放翁。”他的爱,从此失了具体的眉眼,却有了山河的轮廓。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陆游八十五岁临终前绝笔《示儿》则是将收复中原的希望托付给后代,情感炽热而沉痛,成为了跨越千年的爱国绝唱。我站在那儿,良久。这执念,穿透八百年时空,依然灼人。他是输了,输了一生抱负,输了毕生爱情。但他似乎又用一种近乎固执的“不忘”,赢了时间。他让后人知道,有一种失败,可以如此辉煌;有一种“负责”,不是给予幸福,而是将个人的憾恨,锻造成一个民族记忆里永不锈蚀的钟磬,在每一个风雨如晦的时刻,隐隐作响。
走出故里,已是午间。一眼瞧见马路对面的纤道倒映在水面,悠长悠长,静谧而安详。那位大爷,或许已在家中享用美酒相伴的中餐。这是一个可以安然“懒得”远行的年代。陆游的悲歌,似乎已沉入历史河床的最深处。
然而,当我回望那片洒落在那金色阳光中的故里建筑,我仿佛仍能闻到,有一缕清冷的梅香,倔强地越过粉墙,越过温暖的万家灯火,固执地,飘荡在江南湿润的空气里。那是一个灵魂,对他所挚爱而又无比残酷的人间,最后的、无尽的徘徊。(谷子)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